曾谷涵
來自魁北克的保羅吃素。而且是相當乾淨的，所有來自於動物的飲食，包括奶與蛋一概不吃，更嚴格的是連碰過葷食的餐具都不能使用。這對於背包客來說增加了不少麻煩，他得帶著鍋碗刀叉旅行，之前還因為不知情的室友拿了他的平底鍋來煎火腿，而得重新買一支。我也遇過一個加拿大女孩這麼吃素，時常都是蔬菜、香料和各式豆類解決一餐，麵包則是自己用最單純的麵粉與酵母做。保羅說，並非宗教或是健康因素，是家庭從小就養成的觀念，一種對於生命的尊重。但沒有說得很明白，也許是因為英語都不是我們的母語而我們只能用英語溝通的關係。
世界各地的年輕人齊聚一棟小屋，每天以勞累的季節性農場工作換取接下來的旅費，大家各自打理生活，相安無事，唯有在廚房的那一刻總是一片熱鬧。因為飲食習慣料理方式的相異讓彼此嘖嘖稱奇，你一匙我一瓢地分享嘗試，有時驚為天人，有時則忍不住蹙眉打哆嗦。巴西人烏漆墨黑的一鍋黑豆燉肉看起來不上相，拌上米飯竟是華麗繁複的鮮香在唇齒四溢。慣吃辣的馬來西亞人給我一碗海鮮湯則嗆得我肺都發疼，又全身冒汗通體舒暢。捏些餃子和水煎包，是華人朋友們一起解解鄉愁的時候。而保羅總是安靜，淡淡地進來準備自己的食物。因為飲食上的隔閡，或是本性內向（草食男性格？），他的沉默仍帶有點和善的特質，並不令人感到壓力。經過幾次問他「想要吃巧克力嗎？」「啊，它成分有牛奶。」「要不要吃一點柳橙？」「謝謝，但我必須用我的刀切。」而明白他腦袋清楚又有過人的自制力，才能堅持這樣的生活。
在不斷採收蔬菜的枯燥工作中玩猜測年齡與星座遊戲的時候得知他的生日就要到了。我提議要來辦一個派對，換來他一臉尷尬的苦笑。我開玩笑問他是不喜歡我們嗎，他急忙解釋，主要還是食物的問題，在派對上只能吃自己的食物有點不好意思，也不能要求大家都吃素。
「讓我試試看吧。下班後我們一起去超市，我會問你什麼能吃什麼不吃，然後一起討論菜色。」其實我也對自己的熱情感到臉紅，怕對他造成困擾。但興致來了就尋求解決的辦法吧。
「我是真的需要一個派對，哈哈。」保羅大概也同意要在這種努力賺錢的苦悶日子裡找樂子。「但我只有一個平底鍋和湯鍋。一把水果刀。」
「我們可以的。」我回答，心裡開始盤算菜單。
由於廚具的限制，能做的食物分量不多，算一算只能五人份左右。其他朋友可以準備自己的食物，所以也不必擔心。更難的地方則是每道菜的製作順序。
要先做甜點，紅酒巧克力碎冰，原本食譜是用牛奶，就以豆漿取代。先把一整瓶紅酒放到湯鍋裡面煮到沸騰，轉小火讓水氣蒸發到剩下三分之二。黑巧克力則與豆漿用保羅的馬克杯放到微波爐的液體加熱模式融化，得做兩杯分量才夠，然後加進紅酒攪拌均勻，倒入保鮮盒裡放涼，再放進冰箱冷凍，到時候用叉子刮下來香甜綿密的冰霜入口即化。
然後鍋子才得以煮飯，要做我自己也相當期待的豆腐米漢堡。兩杯米加上一顆馬鈴薯，憑經驗掌握水量，水沸後轉微火燜上二十分鐘熄火，別掀蓋讓它在餘溫中從軟爛收回彈牙的口感。這期間則準備好米漢堡的內料。豆腐是日益普遍的華人食材，但身處小城鎮沒有華人商店，買得到的是超級市場裡包裝時尚而價格不平易近人的高檔產品。我問保羅有沒有吃過，他說一塊豆腐跟一瓶酒快要一樣貴實在不可思議。但我們覺得就吃這麼一次就買吧。
切片後兩面微煎至香脆，然後加上蒜頭、薑末與蔥用一點醬油、白酒與糖調味收汁。保羅還自己加了HP醬，酸酸甜甜的我也喜歡。萵苣生菜剝下來洗淨，牛番茄切片，紫洋蔥切絲泡水，豌豆苗則是直接使用。保羅不吃起司，我們就用茄子取代，圓圓胖胖的大茄子切片撒上鹽與孜然和一點橄欖油進烤箱用小火烤（得隔上烘焙紙），也是有特殊香氣和濕滑濃郁的口感。
與米飯一起燜熟的馬鈴薯搗成泥後拌進飯裡捏成一個掌心大小的厚片，再慢慢煎過定型。煎完後的平底鍋則又趕緊用來煎炸蔬菜餅，從農場帶回來的蘆筍雖然有點折損但依然新鮮好吃，而且免費。大家吃慣了水煮的，改變一下口味，和胡蘿蔔、地瓜以及芹菜一起切絲撒點胡椒與鹽裹上麵糊煎到金黃焦香吧。空下來的湯鍋再加水準備煮湯，我私藏很久的一包當歸黃耆是當初在大城市買的，裡面都備有紅棗枸杞相當方便，一直沒機會煮，今天就用來燉小蘑菇，也讓保羅體會一下台灣人的藥膳。我拆開包裝，他說聞起來就像木頭，很香，讓他充滿好奇。
結果忙完時已經快9點了。
「沒關係，我在魁北克家都是9點、10點吃晚餐的。」保羅說，大口地咬下漢堡。一邊做菜的同時我們也一邊喝了不少酒，他似乎才第一次展現出年輕人那種活潑，可以大聲地笑出來，隨興地撥打吉他唱歌，調皮地偷吃東西。入夜後氣溫驟降，大家呵著霧氣，拿食物圍到火爐邊取暖，舉杯祝保羅生日快樂。他以熱情而帶著微醺的稚氣謝謝大家，用英文混雜著法文對我說了一些聽不懂的話，給了我一個擁抱，親一下臉頰。
我拍拍他的背，想著他十九歲，獨自來到這個陌生的國度，用一種比一般人艱辛一點點的方式生活，可能也更專注地在體驗著生命的每一個時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