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取名為「萬物」的畫靜靜掛在牆上，面對人們的來來往往。
創造者似乎懶惰。那一張白得發亮的畫布，看來沒有上任何顏料，就這麼起了個富有詩意卻有點莫名奇妙的名字，隨意得令人錯愕。
但是牆上掛著的幾幅畫作，就這張最能使人駐足。
很有趣。聽著人們或褒或貶的評論，嘴角總是不自禁向上。
「媽咪，裡面有小白兔！」被牽在左方的小女娃白嫩的小手指向畫。
「哪是小白兔，是北極熊！」右方的小男孩不甘示弱。
呵呵。
「我倒是看到一個標致的白衣女人。」一旁中年男子摸摸下巴，嘴邊帶著朦朧的笑。
「白玫瑰啦！一大片白玫瑰。」另一邊的女高中生陶醉地說。
哦，被發現了呢。
看似沒有畫上任何東西的畫布，要細看才能發現，上面無章法的用純白油彩勾勒出許許多多的線條。隨著光影的變化，有些立體的線條便會顯現。
這幅畫沒有在畫什麼，但也什麼都畫了。
「萬物」，是憑藉著觀者的想像力創造出來的。也就是說，這幅畫的完成不是靠作者的想像力和創意，而是觀者的。
我這麼解釋，沒錯吧？我笑笑地問向身旁的人。
哈哈，謝謝妳為我的畫，做了最完美的註解。他輕輕拿下帽子，守禮地向我做了個揖。然後笑著離開。
那是淡而滿足，很美麗的笑容呢。
好藍，好美 。這個世界，都是我的。
設下的防線，很牢靠。
沒有人找得到，沒有人到得了。
這裡，我可以盡情放空，聆聽海潮。
感受襲向滿臉的，牢騷。
如此安全，怎麼會有想哭的感覺？
好鹹，好累。這個世界，只有我，沒有誰。
電梯以非常緩慢的速度上升著，手裡提著水果籃的重量，更讓我感受到電梯的沉重。「四樓到了，門要開了。」機械性的聲音這樣說。一位老婆婆慢慢走進來，隨後那聲音又響起，「電梯門要關了。」醫院的電梯總是很體諒老人。
「是來探病的嗎?」老婆婆向我搭訕著。
「嗯。是我朋友。」我瞄了一眼手中的水果，又把視線移回老婆婆；她穿著醫院淡綠色的薄衫，是住院的病人吧，我想。
「那人真幸福。」老婆婆說，每個字也都像她的步伐一樣緩慢，好像一邊在回憶著什麼，「不過我也有位護士小姐在床邊陪著我。」
電梯沒有再停過，一直到十樓停住，我準備要走出電梯。
「和妳說話很愉快，再見。」老婆婆微笑著向我道別。
「再見。」我說。
探完病我按了電梯等著下樓，牆壁上掛著樓層介紹的牌子。我看了一眼，發現樓上除了辦公室跟會議廳，再來就是頂樓了；也是到這時我才發覺，這裡是醫院，電梯怎麼會有四樓？
老婆婆大概已經乘著那輛緩慢而安穩的電梯到某個好地方了吧。走出醫院，順著醫院大樓向上一看，好藍的天空。
獨自在異鄉的那幾年裡，每逢週末，便和所有來自不同國度的人當街立成一排；友人們賣著搶手飾品，我則賣著個人畫作。因為對現實缺乏危機感，因為喜歡冒險嘗試，因此販售的過程中即使充滿不穩定，卻傻呼呼的擁有高度快樂能量。
我異想天開的覺得販售夢想產物是天經地義的去處，因此，透過擺攤賣畫爽快分享創作心得，透過部落格暢快傳遞文字照片，摘要式的訴說我生活中的喜怒哀樂，成了我這個低調部落客的極大樂趣。
後來，我回到了台灣這塊我愛的土地。旅居國外自食其力的過往，讓我義無反顧的決定在故鄉延續下去。聽來也許有些瘋狂，但夢想無限制，且值得堅信。於是，老大不小的我，帶著簡單的裝備，就此展開新的街頭冒險旅程。
某夜，我拖著小型登機箱，從住家步行至臨時維生的擺攤所在地，這是另一個平凡的夜，深夜的熱門區其實沒有想像中那樣的夜不滅，相反的，氣氛悠閒到讓人訝異的地步；人們三三兩兩的漫步、路過，沒有太多表情，沒有停下的意願。我佇立在冷清的攤位前，腦袋是放空的，眼神是自由的，臉上是微笑的，心裡由然而生的是淡淡的無語。
就在準備棄守收攤的瞬間，一對男女陌生外來客，突然佇立在我的攤位前，面露驚喜且欲言又止的拿起我的作品端詳著，夾雜著彼此輕聲的討論，他們的中文帶有濃重口音，聽起來應該是香港人。
「這是你的作品？」陌生外來客跟女伴四目交接一瞬後，問著。
「沒錯。」我輕鬆的回答那個男子，習慣性的微笑著。
「基於某些理由，我想我看過這個作品。」陌生外來客猶豫了一下，然後稍微卸下個人保護色，換了個柔和語氣說道，「我前幾天上網搜尋關鍵字，結果連到這個作品的blog，嗯…我幾乎確定應該就是這個畫面，一模一樣！」
「這系列的作品，我這幾天才剛上傳到我的blog……。」我帶著不真實的感受說話，大概是因為我並不知訊息已經傳達出去，也未料甚至一口氣傳出台灣之外。
頓時我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欣慰感。雖然日子中常常有一種「對空鳴槍」後的失魂感受，甚至孤單到讓自己懷疑，全程中到底有沒有熱情參與的同好？到底有沒有悄然相伴的夥伴？但對我這個低調部落客來說，不管相信與否，整個流動的過程中，在視覺難以覺察的虛擬中，交集與聯集仍在持續悄悄不斷的發生著，在自己來不及確定的時候，已經有好幾個事實，好幾個串連，好幾個發酵，用著遠超過自己能力的方式，在陌生外來客的生命中，發揮一些小小的作用。而幸運的是，我今晚意外的見到活生生的兩位曾經出現在我生命中的過路客，從此在我的記憶中永久地停留下來。
前不久到表姊家住。晚上我們窩在客廳看恐怖電影的時候，不拘小節的姑丈看到一隻動作敏捷的大蟑螂，便穿著拖鞋一腳踩碎牠。我們這群女生驚嚇之餘大聲抱怨，覺得太噁心了。在吐槽聲中，姑丈還鉅細靡遺地形容隔著拖鞋傳來的爆炸感，聽起來簡直比我們正在看的不恐怖恐怖片還驚魂。當晚的鹹酥雞也難得剩了一堆沒人吃。
幾天後的夜晚，我在家中，剛洗淨全身黏答答的汗水，清爽的走到廚房要喝一杯牛奶。近視很深的我眼前模糊一片，就在那瞬間，一個不太清脆的「卡嚓」聲中，腳底傳來姑丈鉅細靡遺形容過的爆炸感！我絕望的戴上眼鏡，「！」沒錯，我居然踩爆了一隻蟑螂，而且還沒穿拖鞋！上天對我真殘忍。
那隻蟑螂沒全死，因為我很巧妙的用小拇指踩破牠的左半邊。我看著牠黏在自己的腸汁中，努力的用觸鬚掙扎。那種情緒很複雜，我只知道我的腦壓好像一直在飆升。而後來我是怎麼收拾的我都快記不得了。不過我記得當時茫然的洗完腳後，我還不知為何跑去看了很久的電視，然後才去收拾已經死透的蟑螂屍體。人類果然有逃避現實的本能。
這件事之後，我放棄了熱愛追捕蟑螂的天性，從此過著和一般女生一樣尖叫的生活。
「看不見你」是我捉弄啤酒發明的遊戲。
假裝看不見圍繞在我身邊的啤酒，然後不斷呼喊牠的名字，表現出四處尋找的樣子。每當我這麼做時，啤酒總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牠總會著急地在我身邊打轉，發出撒嬌聲，要我注意到牠就在這裡。
我總是演得起勁，明明啤酒緊緊跟在身邊，費力搖晃尾巴，但我仍會裝模作樣的四處尋找。最後，再以「原來你在這裡啊」的恍然大悟做為收尾，然後給啤酒一個緊緊的擁抱。抱著不放，很久很久，好像彼此真的經歷過失散一般。
這半年多來，我還是常玩起「看不見你」的遊戲，但最後擁抱的，卻是無止盡的寂寞與失落。打開房間的門，進入廚房或客廳查看，我不需要再假裝看不見啤酒，因為，我真的看不見牠。看不見牠搖晃尾巴的模樣，看不見牠半吐著舌頭，在我身邊跟進跟出。
昨晚在夢裡，我終於看見啤酒了。原來牠一直都在我身邊，寸步不離。牠露出納悶的表情，似乎在抱怨這次「看不見你」的遊戲實在太長了。牠的頭往我懷裡鑽。我撫摸著牠，要牠別再為我停留了，帶著我們全家人滿滿的愛與祝福，安心地開始下一段生命旅程。
偶爾，在我的窗外，會有這樣的時刻。
那是下午，一群男女突然把巷子佔領起來，圍上塑膠布宣示勢力範圍，於是無論任何大小車輛都無法進出。接著，瓦斯桶搬來了、桌子搬來了、椅子搬來了，然後一群媽媽桑在巷子的正中央圍成陣勢，好整以暇地剝豆芽。
接近晚餐時刻，整條巷子已經菜香四溢。通常是炒米粉和筍湯，有人大量輸入包子和滷菜，更多的啤酒進來了。然而媽媽桑們仍舊好整以暇地剝豆芽。偶爾我會想起費里尼在《虛構的筆記本》提及的片段：那簡直就像是屬於微生物的速度。
豆芽們漸漸被剝得乾乾淨淨，彷彿諭示什麼？
更多的人湧進來，就像潮水漫漶。湯湯碗碗、盤盤碟碟、酒聲人聲，還有電子音樂。在電子音樂中，不知名的神明被抬出來了，在外搭式的神檯粗魯地放好，幾個人慌亂拿抹布將神像抹淨，那聞起來彷彿剛抹過醬油的汙漬。
媽媽桑給了我一籃豆芽，對我說：抱歉欸，讓你的機車過不去。我恍惚的接過了。然後我進屋。當然仍舊無法將太大的電子音樂隔絕於門外。只聽見有人帶領著呼口號：願神明保佑台灣。
在坐久的晚上，我放任自己在客廳的沙發上，無法看電視或聆賞書籍，只好放任時光過去，然後一邊聆聽：天光逐漸變老。
窗外在祭禮。
當窗外的祭禮鼓聲大作，女人不畏年齡的風霜搖擺暴露肢體，男人吆喝著拚酒，眼底盡是興奮眼光。小孩排排站，濃妝豔抹的塗抹蠟筆口味的腮紅，跳起整齊劃一的扇舞，閃光燈此起彼落──啤酒花的味道飄散，或許這是善男信女與神明平等而坐的時刻，容許眾人風魔和熱情歌舞。
我開始漸漸學會賞玩這個時間的段落：一群人爭先恐後拿起麥克風，嘶聲力竭的荒腔走調。在曲終人散後，那麼醉態蹣跚、搖搖擺擺，卻酒足酣飽的神情……，然後我突然會心一笑。
或許在這場祭禮中，「神」也如此親切，容忍荒腔走調的歌舞、容許裸體、容許過量的肉類和啤酒、容許過時的電子音樂、容許噪音和煙火。彷彿，神明早已不發一語地包容人間的美好與難堪。或許祂在在默默不語的時候，在這個地方或那個地方，溫柔的庇佑。
然而，在一切結束之前，一群男人突然就像是暴動起來：脫掉、脫掉、脫、脫、脫、脫────。我看見警察也來了，哦，原來有人叫警察來了，但他們也跟著好興奮。我拿出望遠鏡往那個舞台看去，女人已經脫下胸罩，雖然滿面風霜但身材仍就姣好，奶子鼓鼓亂跳。她正在解下她的蕾絲底褲，像牛仔一般地甩動。然後拋出。飛翔的底褲，那是迷魅的人間煙火，還是欲望橫生的拋繡球？
女人成為裸體的美人魚。
女人成為裸體的美人魚。在眾人的慾意橫流的眼光之下，終於祭禮有個完美的結束。跨過夕陽之後，月亮浮上來，巷子突然質變，媽媽桑們早就不知何處去了。在一場混亂的鞭炮聲以後，意外瞥見少年、廟公、警察還有男人們垂涎三尺的變臉。
我突然決定開始剝豆芽，打算做個炒豆芽菜。
那年夏天，她住進了一棟公寓，委身於大樓之間，有一種小媳婦特有的沉默，落地窗對著的那片中庭，過於沉靜，像是蟄伏著什麼祕密。眷村特有的平和，充滿在巷口小店、米倉、自助式餐館。在鬧區的身旁，這一帶就像長不大的小孩，或者，以老者年邁的步伐，拒絕繁華，佇足在時光迴廊，不忍離去那純樸的安詳。在陽光的跳躍下伴著優雅的步伐，她的世界成了一幅畫。
用餐時間，便利商店裡有日光燈的明亮，她安靜地享受冷卻過後的18度夏天，沉浸在井然有序的商品世界中。就在大片的落地窗前，她看見制服的包裹下，兩個寂寞的身軀緊緊擁抱。當指尖碰上髮梢，亙古的生物守則也抵擋不住的電流迸發，那一瞬間，她的腦門像要爆炸。兩個雌性生物在巷口的親暱依戀，乾坤倒轉的世界開始搖晃，玻璃後的窺視，是迅速的道德重建過程。
浦澤直樹曾說，「正在唱歌的人，是不可以殺死他的。」因為昂發的情感本身就是一種重生，你如何殺死一個相信自己會永遠存在的人，耶穌不能，阿拉也不能。無可抑止的，她發現自己流下淚來，擦也擦不乾，於是艱難的承認，在孤獨的宣言裡，身體也一直懷念著相同熱度的擁抱。
原來，人生不是只有愛情，但只因為愛情而偉大，她偷偷地想著。那年，她三十歲，是個宅女。世界很亂。
人是有感情的，會感傷、會流淚、會感動，也會紀念。
小時後過端午節，胸前總是掛著一個香包，口裡滿足地邊吃著粽子，邊替划龍舟的隊伍賣力加油，因為要紀念屈原。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端午節不是紀念屈原，而是屈原的紀念，紀念他對理想的執著與堅持。
等到大了一點，升上高中，我開始有了每天寫日記的習慣，我很仔細地記下每一刻的心情與真切的感受，因為要紀念我的青春。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寫日記不是為了紀念青春，而是青春的紀念，紀念我對於生命的熱愛與感動。
但紀念又為什麼什麼？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紀念不為了什麼，只為了在我們生命中稍縱即逝，而且絕版的夢。
女人平均一生，從1歲到78歲，要哭16個月。
這是英國一家母嬰網站針對3千名女性進行調查後的分析。
16個月，超過1萬個小時，不知道多少淚水？
當然，哭泣的原因隨年齡而不一樣。
小嬰兒的時候，因為飢餓、需要換尿布、生病、想要大人陪自己玩耍，就足以構成哭泣的原因。
在那個時候，哭泣是溝通的方式，因為還沒有學會其他表達的工具。
慢慢地長大了，哭泣的原因也逐漸改變，因為受傷、感到疲倦、受到責備，並且因為人際互動變得頻繁，也會因為跟朋友吵架、失去心愛的人而哭泣。超過19歲後，一部感傷的電影，或是聽到他人的壞消息，能夠感同身受，哭泣於是成了釋放不良情緒的工具。
小姪女暑假過後升小二，她一直是個情緒很外顯的孩子，有時候突然驚天動地地哭了起來，和當下平靜的時空背景一點都不搭。
我可以理解多愁善感，也很明白對人事物的敏感可能會有的「下場」，但我總是這樣跟小姪女說：「人一生當中要哭的次數是一定的，你要慎選哭泣的理由，哭泣可以是宣洩的工具，也可以是溝通的工具，這是你的『武器』，你要『省著點用』，你要拿捏好哭泣的頻率，你不會希望自己變成放羊的孩子，成為那個『老是在哭的人』，然後，你的哭泣落得英雄無用武之地。」
女人的一生中有16個月要花在哭泣上啊，哭泣當然是一件慎重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