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寞
「我希望你能給我更多更多,一個好的心理治療師不是應該可以給我更多嗎?」
治療師把筆電闔上,攏了攏桌上凌亂的文件,把辦公椅向後一推,站起身來。他看看腕上的手錶,一點五十五分。
距離兩點還有五分鐘,正好夠他抵達位於醫院院區裡另外一棟大樓治療室,等待他的花椰菜女孩。
他按了電梯下樓,自動門唰地打開,一陣熱風撲面而來,黏黏膩膩的,行道樹上一陣蟬聲揚起。總是待在冷氣房的他,這個瞬間才意識到,今年的夏天來了。
花椰菜女孩差不多是在去年冬天來的。應該正青春美麗的她十分清瘦,太清瘦了,寒風一吹就會飛走似的。十七歲的她得了厭食症。
她自律嚴謹,從早到晚絕不進食,飢腸轆轆的肚子彷彿不是她的。只有到了半夜,彷彿神祕的解禁,她會從房間走出來,看著因擔心而不敢入眠的母親說:「我要吃東西。」然後像公主居高臨下似的,看著感激涕零的母親立刻披上外套,牽著她的手出門。她們會在暗夜裡到處覓食,但儘管母親如何口沫橫飛地推銷,她最後總是只吃鹹水雞攤子上,裝在塑膠袋中的綠色花椰菜。並且一定要把花椰菜的莖梗用力咀嚼,發出筋骨碎裂般的聲音。
「為什麼是花椰菜?」治療師曾不解地問她。
「因為花椰菜熱量很低,你沒有上網查過你不知道。一包一包的熱量我都算好了,不會超過。而且花椰菜還可以抗癌。」
她輕鬆地回答,像是練習許多次。事實上,她的確回答過不下數十次這個問題了。你們全都一模一樣,她在心中說道。眼前的治療師是個年輕男子,高高瘦瘦的,不算特別帥,但看上去還算舒服。但不管如何,他和那些精神科醫師、諮商師,甚至催眠師都一樣,都是和爸媽一夥的。
你們都不是真心幫我,這只是你們的工作,你們只想賺錢。你們要這樣瞎忙,我就跟你們玩玩。
治療師坐在柔軟的絨布椅子上,治療室門開著,室內的燈光是暖色系,刻意營造出溫暖的氛圍。他已經枯等了二十分鐘,個案依然沒有出現。
根據治療架構,這段時間治療師是屬於個案的,他除了等待,哪都不能去。他開始回想上次治療的情形,試圖想要拼湊出這次個案遲到的原因。
上次他來到治療室時,驚訝地看見穿著一身碎花洋裝的花椰菜女孩在門口等待著。他們的治療每週一次,而她打從一開始就毫無例外地規律遲到,表現出一副愛來不來的樣子。但隨著天氣轉熱,彷彿他們的治療有了進展,從春天開始,女孩開始越來越準時,直到上次,她甚至提早到治療室等待治療師。
治療師不大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從兩人的談話當中,他感覺到女孩似乎開始對他敞開心胸,他們的治療關係正逐步加溫。有時他也注意到,女孩在他說話的時候用右手支著下頷,用崇拜的眼神望著他。隨著天氣越來越熱,女孩的衣著漸漸輕薄,他覺得女孩似乎長肉了些,人也精神起來。女孩對治療越積極,他一方面沾沾自喜於這樣的進展,一方面卻又隱約感到不安。
他想起來,上回他們的對話內容:
「我最近吃得比較多了。」
「真的?妳認為這是什麼原因呢?」年輕的治療師掩不住高興的語氣。
「我覺得來這邊對我有幫助,沒有人像你一樣會聽我說話。爸媽他們說的我理都不想理,但你說的話我聽得進去。」女孩看起來有些討好,語調挑逗,斜靠在絨布椅子的扶手上,手指輕敲下巴,饒富興味地看著治療師。他注意到她今天的彩繪指甲,食指上畫了一顆紅色的愛心。
「爸媽的話也要聽呀。」
「我上上個禮拜,交了一個男朋友。」女孩語氣一變,丟出一個震撼彈。
「什麼?」治療師難掩他的驚訝,幾乎就要說道:妳怎麼沒有跟我說?但終究他硬生生把這句話吞了回去。
「這禮拜分手了。」
「蛤?這麼快?」他語氣都上揚了,自己卻沒發現。
「他不夠溫柔,不夠體貼,沒有你好。」女孩語氣又溫柔起來。「我希望你能給我更多更多,一個好的心理治療師不是應該可以給我更多嗎?」
女孩的語氣有些撒嬌,更多的是渴望。
治療師心情一下像浸泡到冰水裡,一下子又熱得幾乎要沸騰起來。臉頰也燒燒熱熱的,手腳都不知該往哪擺了。移情在心理治療中並不少見,但一位妙齡女子如此大膽直接的告白,還是讓血氣方剛的他心中千軍萬馬。
「我們時間到了。」時鐘拯救了惶然無助的他,他站起身來,意在送客。她也站起來,到了門口,卻停下腳步。她回頭望著治療師,眼神裡彷彿有著千言萬語。治療師忽然有種強烈的感覺,她要他抱她。
花椰菜女孩在百貨公司的超市逛來逛去,甚至吹起了口哨。今天出門前,她刷新了臉書,熟練地點進某人的塗鴉牆裡瀏覽。
那是治療師的塗鴉牆,自從在網路上搜尋到他,她就像一個偷窺者一樣,安靜積極地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和哪個女生出去,他在哪裡打卡,他今天幾點下班,她幾乎對他的一切瞭若指掌。有時他買了件新衣服,她便猜測他下回治療會不會穿著出現,他真穿了,她感到自己掌握了他。她越清楚他,就似乎跟他生活在一起,到最後她覺得自己就像他的女友一樣。
她知道他現在在那個房間裡等她,她熟悉他的坐姿,她猜想他今天穿著那件藍色條紋襯衫,她確定他現在正在想她。這讓她感到一絲帶著疼痛的快樂。我不能去見你,雖然我愛你,雖然我離你很近,但我不能見你。
因為你根本就不要我。她想到上次治療尾聲,他終究避開了她的求愛,打開門請她離開。她想到今天臉書的塗鴉牆上,他和一個髮色活像紫甘藍的女生合照打卡。想到這裡,她恨恨地穿過超市的走道,高跟鞋跟發出叩叩的急促聲響。
她想起上次那個髮型像花椰菜的催眠師,他們的治療也在她對他示愛後無疾而終。
她停在冷藏冰櫃前面,拿起一包紫甘藍。指節因著緊握而微微泛白,包裹蔬菜的保鮮膜出現了絲絲皺摺。
「你要我吃,我就吃啊。」她瞇著眼睛,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