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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燈

直到他脫掉畢業袍那天,他仍然沒有忘記古希臘語單詞「xeires」。

在這膨脹擠擁的年代,唸文類本來就比不上那些職業體系的商學院,指考前的晚上,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的興趣,「文學就是我的生命」,「沒有藝術我會死掉」這些話,他撫心講不出口。只記得,他從小很擅長記英文單詞,外語不錯。

然後他進了外語學院,進了英文系,書本都是已死掉的作家,畢業前幾個禮拜,有同學嘲諷地說:「你跟客戶聯絡,會說『那像夜鶯般的晚上』嗎?」他依稀記得那是濟慈的詩。

大概是好奇吧,學校最後的兩年裡,他修了古希臘文,一種只在書本裡活著的語言,據說在幾十年前,法國曾經有一場抗拒政權的學運,那年的學者都用這種語言來借屍還魂。他不知不覺學了兩年,閱讀能力不錯了,柏拉圖跨越了三千年的時間,向他雄辯滔滔。

然後他畢業了,進了一間普通的公司,當了普通的文員,發現上司的學歷比他還差,卻只是那個年代人少,能唸書的也少,而這個年代,人多,大學太多,等著提拔,便只能像植物冷對晝夜,等夠時間了,便能開枝散葉。

他始終記得那個希臘語「xeires」,那是古代希臘人打招呼的話,像現在的「你好」;三十出頭的時侯,他結了婚,跟妻子二人開展了還有二十五年的房貸人生,孩子出生了,他教他外語,脫口說了「xeires」。妻子好奇那是什麼語言,他說了,妻子笑說,你要孩子像你一樣嗎?

房貸還了十年,主管退休了,孩子長大,他喜歡畫畫,進了學校卻努力像那些年的自己背英文單字,妻子的身體也愈見圓潤,那粗粗的腰身像海綿滲進了永遠擠不乾的水,半輩子的人生悄悄地像廢紙堆積,他發現自己總是坐著沉默不語,看著窗外的天空。想著那年,老師教他讀古希臘的短詩:「那些投奔阿普羅戰爭的斯巴達人/海裡、黑夜、榮耀埋葬了船」。

三十五年校友返校日那天,他隨意在校裡蹓躂,看了那天的課表,卻發現古希臘語課仍然還在,老師已經換成了比自己年輕的,上課的時侯,他像小偷悄悄進去。老師說了一段古希臘語,他卻已經無法辦認任何一個字,那些音樂般的音節已經是啞了的弦,但他的眼皮卻泛出了一層淚,薄薄的,不厚,只足夠咽住了他的喉頭,苦澀的雙眼看著濛糊了的黑板,相隔了四十年前那間教室,在三千年前的記憶中重新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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