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邦尼
事發以後,你們在離去前留下手機號碼,像灰姑娘趕在午夜12點前離開王子的舞會,慌亂中掉了隻玻璃鞋,快快快,不然馬車變回南瓜。請不要滿心期待此人回音。在搭夜車的路上,你傳了簡訊,證明這機號的存在。
「嗨,是我。」晚上11點46分發出。
嘀嘀嘀,簡訊進來。
「是你哦。」11點49分回覆。
三分鐘時間,文字穿越土星環帶蟲洞,映現在手機螢幕,尋常客套禮貌中性詞,你別做過多的想像。愛情的滋味,在回味和想像中。一位女小說家化身男同志的口吻道出此中真相,她們家姊妹倆一前一後一唱一和地,以同性戀者自居寫出我輩的執迷,逐色,狂亂,耽美,傷愓,你拜倒在姊妹的文字石榴裙邊,讀到心慌,是,就是這樣的,她們從傅柯那裡,轉述改寫冒名挪移摻入正文引文不分,你讀著如獲箴言。
「對同性戀者而言,愛情最美好的時刻是,當你的愛人走出計程車;當性行為已經結束,那個男孩已經離開,你開始夢想著他的體溫,他的聲調,他的微笑。在同性戀關係中,最重要的是回憶,而非期待。」
傅柯還大剌剌直言不諱不拐彎抹角提倡同性戀欲之可求可塑可感之必要,不是先天後天基因環境遺傳天譴恩澤背德,問題不是去找出一己體內性傾向的真實性,非異性戀就得是同性戀,而是嘗試善用我們的性傾向開拓各種不同類型的關係。這就是為什麼同性戀欲不可能是一種欲望的形式,而是某種可被欲望的東西。我們必須堅持變成同志,而不是執意定義我們是誰。
不要問我是誰,許多人無疑像我一樣是為了掩飾而寫作的。寫作是掩飾,是揭露,敢曝,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你們的關係是從裸裎開始,看見全部,全部的洞。Whole as Hole,W邊音,滑過去,我們穿越彼此的洞。
沒有多餘的語言,以目光交匯,身體是祭壇,在祭壇上跳舞,獻祭,磨蹭,婆娑,擦撞,突圍疆界,行走在邊界,一腳踩空就是永訣。欲望不需要語言,語言撤出欲望的迦南美地,長滿欲望的花朵,荊棘,藤蔓,恐龍世代的羊齒蕨,還有牛奶和蜜。
你用叨叨切切的語言描摹欲望如何抓不住,欲望是寫在水面上的字,負載浮沉,欲望是空,的洞。我們在洞裡相遇,交媾,野合,一如上古姜嫄。欲望是鏡中花,水中月。我在水中,撈起月。
T,坐在浴池,養神,閉目,如蓮座上的童子之身。水渦迴旋,梵谷星空,欲望在水裡攪動如神話中的乳海,生命之泉。等候,出擊,被動,主動,兔子和獵人。
從水下開始,沉沒的亞特蘭提斯,希臘石柱冉冉勃起。你我相逢在黑夜裡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只有這個時候,這樣謎樣的夜晚,所有白日裡隱藏的都一一隱現,毫無遮攔,布朗秀的異色之夜。
你終於懂了欲望的魔法來自哪裡。引錄原文,這裡的原文是英文,原文的原文是法文。再把英文翻譯成中文,翻譯成了背叛,易文。
「當一切在夜裡消失,已消失的一切出現。這是別樣之夜。幽靈之夜:一切已消失。這就是我們所感知的,當夢取代了睡眠,當死亡進入了深夜,當夜之深,出現在消失之中。幽靈,鬼魂,夢境,是空寂之夜的倒影。」
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確定此人在,你和G往後WhatsApp無數通。
T和BF,他的男友,在一起或交往十二年。各自尋找露水之歡,默契,默認,不要提,不要問,私下講好的,去吧,只要,不要讓彼此撞見如餓鬼遊魂,歐――麥尬,你,你,你,叫不出名字,裝作不認識,你原來在這裡,按捺不住性之貧乏單調枯索,和我一樣尋找性之新歡。我們早膩倦於進入彼此,雖然我們還是couple,是伴侶,是名義上的情人,別人問起你有男友嗎,回說,I am attached.別對我投以感情,我們不過是肉體的需要,飽足以後各分散。
別說男人負了女人好絕情,男人負男人,是太上無情。
如果還有一點留戀,留下電話,E-MAIL,FB,LINE,多個備用。看什麼時候,欲望再次揚帆出航又找不到合意的港岸停靠,傳個簡訊,碰碰運氣,要是剛好,他正需要,一拍即合。這樣的機遇是可遇不可求。欲望不是尋找,是遇上,你不知在誰那裡讀到的,拉岡嗎,人們並不是每天都能遇見符合自己欲望的形象的。此話不假。欲望的鏡像,像的陰影,魍魎,影印,影音,多媒體。一機在手,欲望是智能手機,Jack’d,Grindr, android,生化人,人機不分。
T在臨走前問了你置物櫃的號碼,接著離開,櫃台穿緊身白條藍背心留平頭的底迪遞了張紙條寫著電話號碼,說是某位顧客留給你的。到家,開啟無線網路發現彼此使用WhatsApp,傳簡訊,照片,聲音,影像,即時,即可,沒有時差,沒有地差。
你隨即發了一通WhatsApp,開始了長串的通話記錄。錄下,抄下,備分,紀念,追逝這段看不清面目的洞窟和地底的相遇。這次,即使是知道戀人戀上的不過是個愛情的幻影,和戀人無關,你仍要走一次,像初戀那樣的忐忑情緒。然而情愛的期待,興奮,難安,你不都經過嗎,沒有更加老練,只是初戀時的懵懂不再,你深知,每一次都是第一次,即使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過程,結果,你還是要躍躍欲試走一回,總以為這次是真的,青蛙會遇見王子的,船過掀起波波水紋,了無痕。
戀人是一部熱情的機器,不斷地製造語詞的意義。即使是一個字,意義滿溢。巴特箴言。
你不要只徒留性,總有別的,把你們繫在一起。我們穿上人衣,恢復人樣,從地窟洞穴重返人世,日光下,重新認識。像撿到一顆頭顱的那位詩人的醒悟,他的歎息,我只是不願我生命中最美好如此唾手可得,全球化即一體化,從台北,曼谷,東京,雪梨,舊金山,廉價到只要新台幣三、五百元打上一炮。性,輕如鴻毛。
愛,重如泰山。愛令人心神蕩漾。T是嗎。你們先是酣暢淋漓的性,飽滿而知足的,偃鼠飲河不過滿腹,速速離開。然後,開始想下一次的見面,一個不經意的眼神撞上,迴避,已酥麻,潮泛。
「之後滿心緊張興奮不成眠地相約見面,之後第一次的袒裎相見是在第一次互換名片的之後之後很多個之後的之後。」
欲望的零度場景。
怎麼,一晃,你來到荒人手寫劄記的那個人生邊上。只是,你,你早已廢了手工,只能敲打鍵盤,滑機,拼音,選字,同音字戀,自憐,字鏈,多麼地SM,像文字套上黑皮鞭,雪亮鋼製屌環,繁簡互換,彈指功夫。螢幕不留存任何塗改,添加,鞭笞的痕跡,光滑平面,超空間。屏幕,膜拜的神龕,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你打開電腦,上網,魔毯一張便可以飛渡萬千粉塵毫無地理疆界可以阻擾,真實與幻影,超真實,沒有分別。
知其可愛而不可信,可信而不可愛。王國維的悟語。你要怎麼相信,不相信,前輩的悔句,你太人間世,莊子的人間世,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凡夫一個,庸人一具,渴望體溫,留戀氣味,你欲求。欲望的馬匹脫韁,任其馳騁。
總是那樣,欲望先行者。欲望不跟著意志,想法,欲望有自己的逃逸路徑,你再怎麼迂迴繞道,牠使喚,牠任性,牠死心蹋地,騎上牠,直到墜崖,懸崖不勒馬。馭馬,野馬,塵埃。
欲望城池,沉池欲望。你們脫掉人裝,蛻回本色。你看,胴體的大觀園,燕瘦環肥,高矮胖瘦,吾人愛身體有理,健身男高舉無罪。你們的眼睛進化成貓瞳,調整光圈適應黑暗,炯炯發出藍綠亮光,搖曳長尾巴的阿凡達。
宛如臨水的納西瑟斯,不愛別人,愛你自己,你們不過是只求一夕歡宴的登徒子,誰管誰的名字,階級,職業,家世。零度的身體。對眼了就上,二話不說,不耽擱半點兒時間。浴池的水滾滾濤濤燙燙,欲望的沸點如鯨魚浮出海面噴出萬丈水注直上九萬里高空,鯤鵬魚鳥莫辨的時刻。
荒人為世人宣告,不是宣告,是祕密書寫,是懺悔頌讚文,他的真命天子永桔,好淬鍊的同志情誼,無邪,潔淨近乎禁欲。而今,你步入不惑之年,你高喊,大聲疾呼,你等待嗎,汲汲營營追求嗎,無欲可求嗎。
衣櫃何止一個,衣櫃是你在台北故宮看到的歷代寂寞帝皇們的多寶格。人性極為底層與原始的力比多,的欲望,擁有與收藏。不是收藏,是隱藏。隱藏不受制於空間,欲望在各種機關算計的格子暗櫃抽屜屏風簾子帷幕,看不見的,看見,找到的,找不到。從文人雅士到清宮諸親皇阿哥的欲望機器,層層疊疊,細瑣,私密。
欲望沒有底,剝開的洋蔥,沒有心。
欲望的迷宮,每一堵牆上鑲嵌片片落地大鏡子,傅柯的鏡子,白雪公主後母的鏡子,魔鏡啊,魔鏡,告訴我誰是世上最最美丰儀的男子。美男子一字排開,現代男模,BL動漫,日系,韓系,泰系,歐美,雌雄莫辨中性高身兆腹肌人魚線憂鬱陰柔風。
你不信美男子。他太自戀,他為悅己而容。避之遠遠。我的男子,在水一方,溯游從之,道阻且長,又宛在水中央。在那裡,不在那裡,彼在,彼不在。在書寫中現身,獻身,陷身。在鏡子那邊。
T在水池那邊,安靜若處子。T 進入我時,狂野,暴衝,痛與絕爽,jouissance,欲欲死。
書寫趕不上欲望的變化,欲望是朝菌蟪蛄,不知晦朔,不知春秋,欲望只有當下,當下即是永恆。身體,沒有過去,更不想未來。迷宮法則,不足為外人道,溜滑的電鰻,你們竄進時間的膠囊裡,迷宮一刻值千金,在一間一間沒有光的房間,欲望如星雲爆破,復又寂滅如槁木死灰。
但變化無常更加美麗,辛波絲卡,一見鍾情。
這次,你記下,將發生,已發生,發生中,發生結束,一種語法學上的未來完成進行時,此在,此不在。在書寫中延緩發生,綿延發生,保存發生。書寫,防腐的木乃伊,太空旅行的睡袋,等待造訪者開艙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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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了欲望迷宮,那之後,你和T見了幾次面,像第三者,偷情,回到人間,看電影,逛街,吃飯,T抽菸。你們是彼此的外遇。
T永遠不會知道你把他寫進文字裡封存,像琥珀那樣,穿越時空,凝凍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