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傍晚,十分小鎮亮起一盞盞夜燈,在漸漸暗下來的山裡,老街像一尾發亮的蛇,沿著舊鐵軌,向遠處緩慢挪移。車子在迂迴的馬路上反覆繞轉,墨藍的夜空有幾盞天燈正冉冉上升。不知此刻,有多少雙眼睛如我,亦倒映著這橘黃光點,像小孩在心裡偷偷許了個願?
初臨此地,眼前的場景卻異常熟悉。像短暫且一再發生的夢,努力回想,這些相似的夢境似乎密集出現在高三時期:天燈,夜晚,山城。抽掉任一元素夢就會醒。可能是地理課,可能是友人的臉書貼文,可能是觀光文宣……,親密的感覺彷彿我自出生就住在這裡,而此刻,小城正以濛魅的光影召喚我的夢境。
高三的日子漫長無聊,所有的門都被封死,唯一的出口是通過考試。我多麼想在薄薄的紙上天馬行空地寫滿願望,而非答案──答案必須要對,願望不一定要實現。夢中山城的人只懂得願望,不懂得答案,他們在鐵軌上讓天燈鼓脹熱氣,橘暖的光復活其上的字跡。每個人臉上都微泛紅光,看起來就像天燈一樣充滿希望。
和友人一起買了天燈,用粗黑毛筆寫下歪扭的字,幾個人興奮地在鐵軌上張開骨架,點火,看著它一點一點膨脹起來,彷彿高三那些細碎的夢就要在此刻成真。抓緊天燈準備放手之際,突然一位老婦經過,看見我們歡欣雀躍,眼角露出微笑:「夢想要自己握在手裡。」
那句話像風一樣拂過耳際,天燈飛起,底部竄出灰色濃煙,大夥咳了咳,發出讚嘆:「啊,它真的飛上去了。」
我在鐵軌上抬頭仰望,只看見天燈空洞焦黑的底部,看見熾熱的火焰如何讓冷空氣成為動力,讓天燈浮升、發亮。天燈紙上寫滿的願望密如蟻跡,火光閃爍,難以看清。彷彿放開手的剎那就已經忘記。
「夢想要自己握在手裡。」老婦人像風一樣消失在人群中,留下如此老套的句子。我以為這樣的聲音只存在於高中時期,卻在天燈飛起的剎那,再次找到了我的耳朵。天燈飛上天後,會到哪裡?似有人夢幻說過,光到哪裡,願望就到哪裡。但事實是,願望最終只能到達某一高度,隨後自焚,墜落,化為灰燼。
這是我們都知道的事情。期待上升,避開墜落。不去正視就沒有煩憂。十八歲那專注於把門打開的自己,只在乎通過,卻沒有人告訴我,眼前分歧交錯的道路是否也有自己的困惑。那位消失的老婦是這裡的人嗎?她看過多少天燈?如此古老的話語在此刻與我相遇,這才真正像一場夢了。
和友人張開雙臂,保持平衡,踩著老舊的軌道行走。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所謂的出口?轉身回望,山城的夜空像夢一樣漫無邊際,幾盞天燈依然努力地燃燒自己,向更遠更黑的地方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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