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我過了50歲生日。
活了半世紀的好處之一，就是你能明確體驗，你的身體上自嘴唇，下至括約肌，所有肌肉組織、內臟、泌尿器官，都像是高檔餐廳的恆溫恆濕冷藏櫃裡，吊掛起來的熟成牛肉，你能感覺它們正慢慢風乾、慢慢失去水分，連皮帶骨進行微妙的化學變化。
每天起床刷牙，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你彷彿看著一部成住壞空的縮時攝影，乾皺萎縮的鮮豔芒果、鏽蝕解體的海底沈船、被豬籠草吃掉並消化的倒楣蒼蠅，然而，是以一比一原始速度播放。
我們誰沒當過「小鮮肉」或「小蘋果」，即使，當年並沒這些名詞。
那時，肉身像是剛拆封的新玩具，我們極少依照說明書使用，經常整夜在KTV沙發上蹦蹦跳跳，灌下很多啤酒、吃下很多鹽酥雞，然後，繼續蹦蹦跳跳，灌下更多啤酒，鬼吼鬼叫直到天亮才散攤。
或者，我們徹夜在牌桌上，鬥智鬥力也鬥嘴，「進行一個財富重分配的動作」；或者，我們去雙城街踹酒吧，一家踹完踹另一家，射飛鏢、打彈珠台，運氣好時，還能收集陌生異性的電話。
而且，不管混到多晚，隔天清早一個挺腰起身，照樣梳洗上班，光滑臉上沒有倦容，沒有皺折，連眼球血絲都沒有。
如今熬夜 像希臘國債
後來才知道，那是季節限定的燦爛時光。35歲過後，或許結了婚，或許沒有，你必然發現，一旦熬了夜，就像是希臘國債，睡幾個鐘頭都補不回來，反而越補越大洞。
直到有天，你終於承認，你的身體像是一台超大型3C製品，各個零件正在陸續「過保固」，運氣好些的，每隔幾年換個風扇或線材；運氣差些或沒在保養的，一壞就是主機板或CPU，只好乖乖進廠大修。
於是，昔日鬼混到天明的酒伴，聚會越來越稀落、越來越難揪，偶爾碰面，大夥耗盡笑話的速度越來越快；接下來，就是偷偷哈欠、偷偷看錶或滑手機，最後，在馬車變南瓜之前，全體一致通過宣布散會。
無論年輕時，我們活得多像一部激動的《感官世界》，隨著肉體崩壞、睪固酮乾涸，到頭來，我們終將變成一齣無聊的純愛電影，例如《麥迪遜之橋》。
黃哲斌《老皮嫩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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