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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是,前往我們房間的指標。

……

然而,在你聞嗅之際,定然也發現了,我們早已藉著一再的出發與抵達,將自身刻畫成另枚清晰的指標,不再失散於我們的房間。所以,這隱約而嗆人的硫磺氣味,便漸次褪成一頁熟悉不過的風景,穩定地,伴隨我們前行。

也因此,這段費力欺瞞、總令我們淺傷不止的旅程,此刻才有一種近似迷失後頓能歸返的心安。

J,這些,都是多年前一個初夏開始的事了。

你還記得嗎,那時,我們總在下班後,相約靜巷裡的小咖啡館,輕聲摩娑短暫的時光,然後,才各自地返家晚餐。那時,我們也從未在彼此家門口守望、告別,或者高聲閒談一切。僅在黑夜來臨、睡意被你我合力撐起的時候,才在各自的房間,點亮小燈,閉上眼睛,從話筒線路的兩端,結伴潛入一片遼遠而無光的荒野。

在那裡,我們點燃親密的話語成為火炬,在明滅閃爍之中引領彼此探測肉身的經緯,標定欲望的尺寸。而我,也總在漸次深入你瘦實的身體時,感覺似乎沒入一座隱藏無數隻獸的濃密森林。我小心地抑住呼吸,傾聽從近處、從遠處,從空闊的崖頂、從蟄伏的地底,斷續傳來的獸的聲音;有渾厚的吼聲,有綿長的嘶啞,也有溫柔鳴叫以及瑣碎的喘息。J,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你青春的肉身便充滿了聲音,而我,只要憑藉著這些聲音,便能逐步抵達你身體的任何一處,輕易地狩獵整座森林,直至,我們發汗,朝著遠方的肌膚,慶收般噴薄……

我們都曾以為,這散發螢火光芒的想像,已經是我們關係中最靠近、最華麗的場景了。只是,當你我相識得愈久,我卻愈能清晰地在返家後,在每個沒有你的夜晚,看見經過的日子是如何一再擊打我的房間。我獨處其中,或坐、或臥,感受著它在片片碎裂當中漸透著將傾圮的孤寂,以及,那似乎也將隱顯出什麼的些微興奮。

我從而知道,想像,是無法存放而成為回憶的。想像,不過是我們關係間的一道界線,一張必須中途離站的車票。然而,時移之中,我們卻已經累積了好多、好多的愛,需要抵達更多、更多的真實,才能將我們膨脹的靈魂,好好地安頓。

因此,我是多麼渴望,能擁有一間屬於我們的房間。在那裡,我們將能夠微笑、相對、擁抱、吃食,以及牽著手入睡。

你我都說,這便是所謂的幸福了。

鍛造虛構與謊言的鑰匙

不久,我們決意實踐這樣的幸福,用愛以及旅行,繁衍另一個屬於我們的房間。並且一再、一再地抵達。

然而,在這段離開電話線路走向旅程的路途當中,我們仍不時難堪地想起:虛構與謊言,正是那把開啟我們房間,必要的鑰匙。而這,不比想像輕易,卻更哀愁了。

於是,當我們埋首旅程起點,各自思索該如何離開各自房間的那刻起,這把鑰匙便在你我之間,被隱匿地傳遞、被細心地鑄造……

J,你知道嗎,在那最困難的開端,我總是先將自己製成一名守護者,母親的守護者。因此,你會看見我站在廚房的餐桌前,替年老的母親備好維持血壓及血糖的各色藥丸,仔細地,將它們一格、一格放入藥盒。接著,再登上頂樓,對著廳堂裡的菩薩與神主牌位,燃起線香,無言地彎身、祭拜。許多年了,我總是印刷般複印這每日必然的儀式。尤其在這段旅程開始之前,我更必須以提早的祭拜,免去母親在我不在的黃昏時刻,忍著膝蓋疼痛,攀岩似地,一階、一階緩入廳堂。

離開前,我走向垂坐藤椅上的母親,佯裝輕鬆語氣,再次向她說明將赴一場朋友邀約的戶外旅行。母親沒有多說什麼,僅是同以往地撇撇手,意思是要我快去,快去。看著她微微擺動的手勢,我心底知道,她正用催促的聲音向我說明她未死的期待,期待在我虛構的旅程以及朋友甲乙丙當中,能遇見交往的對象,好使日後不再孤寂,不再令她掛心。

我選擇滑翔般地聆聽母親,而不願向她深入澄清,我所能做的,是帶著歉意,守護母親那片能一再復燃的期待,在那裡,有母親需要的、完好無缺的樂園。

最後,我步入我的房間,收拾必要的旅行物件,換穿上適合健走的衣褲,然後關上門,邁向我拙劣編造,而母親是如此信任的旅程。

J,這便是多年來,我離開房間的方式。

然而,你呢?

我想,同樣身為獨子且自小深受期許的你,應是更感掙扎與愧疚的吧。因為,你是如此地不擅謊言,你會為此而顫抖、發熱,兩頰泛紅。

我不難想像,當我們在老地方碰面時,你定是愁容的,而我也不忍探詢了。我會揀個靜僻的角落,緊緊地靠近你,用體溫,用氣味,試著讓你忘卻憂傷而注目在這個匯流的時刻。在這時刻,我們是彼此幽微的幸福與希望,也會是彼此牢抓不放的一截浮木。

但你我都知道,在熙攘人群中,這時刻絕不能太久,必須及時停止、及時掩藏。彷彿它神祕地、溫柔地向我們呼喚,便旋及倉皇地將我們唾出。而我們所能夠繼續的,是鍛造那把虛構與謊言的鑰匙。

於是,我們只好使力屏住情感與欲望的呼吸,就如同多年來,我們刻意不穿同款同色的衣褲,不在彼此耳邊廝磨竊語,並且,努力剛強自己,不讓彼此在面對愛欲聲息時,俱皆柔軟。

最多,就最多,我們使用同樣瘦長的身軀,假借成一對親暱的兄弟。J,這是我們長期來共謀的身分,而我們,也習以如此姿態與身分離開角落,步上大路,側身於這個世界。

是的,這麼久了,縱算我們已擁有同類的歸屬,擁有寬宥那些不願善解我們之人的能力,但是我們仍選擇不去曝曬我們的愛,因為,一旦我們誠實了,世界便會源源不絕向我們傾洩,然而我們,早厭疲對存在進行解釋,譯碼,更缺乏勇氣去回測這世界的承受程度。

我們僅願意平靜,平凡,以及無擾地生活著。因此,當世界無聲無形地衝撞我們,我們會噤下聲來閃避、躲藏,努力像個不願被指認的奸細那樣;而當世界又毫無察覺地肢解我們,使我們無法保有一份心安的、夠寬敞的空間去繁衍屬於我們的時間時,我們也甘願就這麼被破碎了,並且,樂觀地說服自己:破碎,讓這樣的我們得以漂浮來去,得以在城市之中尋覓大小隙縫,好在其中,學習衍續的能耐。

這是我們所失去的,也是我們所獲得的……

歉意與記憶的存放之地

所以J,當我們盡力跋涉,遠離了城市中心,遠離了我們的根,成為枝枒最末端、最無需被涵養的一片欲落的葉而旅行至這座溫泉山區,感受硫磺氣味正貓步似地緩入我們肺葉的時候,一路破碎而來的我們,頓時,彷彿漂止在一面閑靜無事的小池塘上,有了一些心安。

而今,只要再過不久,再彎轉過一些山路,我們便會抵達那座熟悉的旅館,並且用已然鍛製堅硬的鑰匙,再次開啟那間孤單隱匿在頂樓電梯轉角處的小房間。

老早說好的,絕、不、更、換。

因為,那房間,已經是我們自感歉意與飄蕩的人生裡的永恆座標,也是我們記憶的存放之地。

我們都不曾忘記,每回夏日來臨,我們定要搶先拉開緊密的窗簾,光著身,並肩晾掛在大片淨透的落地窗前,好讓遠處奔來的日光,替我們溫柔舒開破碎裡的所有、所有縐褶。接著,我們才得以細緻而緩慢地擁抱起來,用唇將彼此一片、一片地縫補回來。在這六坪大小的房間裡,空間設計以及簡約的擺設,幾乎符合我們對未來的小小期待,足夠我們在房內勤奮地仿製家居生活,不斷地繁衍共有的記憶……

經常,在這刺白的當下,窗外的雲緩步飄移,而城市已然無聲的撤離,蹲踞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世界,在這裡,忽然無爭地矗在你我眼前,而我們,也在這裡,似隱匿又似明亮地向它坦然,與它共存、共處。

如果,如果,在這樣的時刻,還會有淚流的話,定是世界意外地向我們輕喚了一聲,抱歉。

而我們,選擇寬容地,將它退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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