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大明

展開想像的翅翼

暮秋時候風吹得猛時,像在奔跑,世間萬事萬物隨著風奔跑,風聲喧囂地呼號,連沉睡在湖畔的岩石也被喚醒,悸動地發出水擊石的哮鳴。

風也在已逝的年月奔跑,陳年舊事都鐫刻在無影無形的風裡。

世事如風流雲散,我們也會如英國詩人戴維斯(William Henry Davies)那樣感歎:「We have no time to stand and stare.(對世間萬物我們沒時間凝目或觀賞。)」但戴維斯是位大自然與唯美的信徒,在蒼茫的黎明看到溪流浮光躍彩,好像繁星閃爍……

希臘神話菲洛米拉的啞妹在刺繡上講出她的悲劇(一說是指菲洛米拉自己),一針一線都是never heal(永不痊癒)的傷痕……

笛卡兒卻經常展開想像的翅翼,在古老年代的國度裡飛翔,也造訪古聖先賢和他們論交。這位一生明哲保身的學人將他的著作《這個世界》保存到他死後才出版,他像森林的迷路人,一生帶著懷疑與求證的精神,在人世的迷宮尋尋覓覓。

Never heal的傷痕與在人世迷宮遨遊,都是尋找生命謎題的解答。

那年凡爾賽一場暴風雨,有幾株大樹連根拔起,生命的歲月春去秋來,豐盛枯凋,細雨濕潤與乾涸冰凍的季節交替,那幾株大樹都是見證者。

但生命結束時,所有的證據都淹滅了。憂傷與歡樂都遁隱在死亡的朱唇上,朱唇緊閉不再敘述……

時歲翻轉倒流,站在門檻邊兒的慈母,守望穿著制服、已屆學齡的孩子歸來……一日日的守望,直到我已踏入花樣年華海闊天空去遠遊……

夜裡夢中經常為找不到歸路哭泣……

生命在我遠離慈親的歲月也鐫刻never heal的傷痕,但一次又一次父母都遠途來探望我,在英國牛津,利物浦,在法國界內白朗峰頂,在德國萊茵河畔,在巴黎鐵塔上,在落霧的倫敦……處處鐫刻相逢與別離的印痕。

時歲總是在記憶中翻流倒轉,生命結束時所有的證據並不淹滅,那些美的印證像「史詩」一般在我夢中倒敘。

寓言故事

在布列塔尼,一座灰石砌成的建築坐落在海岸高地上,面對的是藍天與大海……

我面對的是美(beauty),我在這兒度過水仙綻放的時節,日日聆聽海鷗唱起古老海的歌謠。

海浪噴出雪白的珠顆,月亮穿著銀緞鞋緩緩輕步……

大自然的一花一木都是有情的,還有飛禽走獸,人似乎也活在一個寓言的世界。

女兒小時候曾救出一隻闖進屋裡的鴿子,將牠安安穩穩地擱在窗台上,對牠說:「飛!飛到凡爾賽皇帝打獵的森林去找食物……」

鴿子飛走了,但每隔幾天牠會出現在女兒臥房的窗台上,這時女兒就和這隻鴿展開神祕的對話……

有的學者說莊子含有浪漫主義獨特的風格,我視如「知音」。

法國寓言詩人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他的寓言詩含有教化的意義,上古時代與當代的故事都收入他的寓言詩裡。

莊子超然物外,不去非議人間的是非,他追求的是精神海茫天廣的境界,說他是位沒落的貴族哲學家,揮筆飄灑一點兒也不離譜,他生於公元前369-286年間,拉封丹是17世紀的寓言詩人,我將兩人並提,因為他們都是說故事的天才。

莊子創造他筆下的寓言人物,甚至飛禽走獸,他遊於無物的境界天廣地闊,其實不是無物,鬼斧神工的木匠梓慶,還有齧缺、被衣……

莊子因惠子死後,悵然懷念知音的永別,他經過惠子的墳墓無比傷感,不過他將一株惠子認為沒有用的「樗」移植在虛無之鄉,寂寞廣遼的野地,他對惠子說:「這樣你就能在樹下悠遊徘徊了……」

寓言世界,這不是另一種逍遙遊嗎?

神祕的氛圍

一個月色昏黃的夜晚,我遲遲未入眠,月色不死是因它有福,這聯想是屈賦〈天問〉裡屈原所說的,「夜光何德,死則又育?」

不死的月光充滿了神祕的氛圍,稀世的美玉,所謂的江珠瑕英是沉澱在蕾夢湖,溫德米爾湖,淇薇爾河,塞納河上的月光,是我記憶中的月光。

星光曄燄在隆冬的夜晚,就像是一口火井,在深井中沉澱出反射投入的火光……

人的精神世界是一座礦要不斷以沙礫加以淘洗;人的精神世界呈現出生命神祕的氛圍……

在喧譁的巴黎街頭,人群中的我突然感到孤獨,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說:「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人生不過是行走的影兒,拙劣的演員。)」

古代流傳的神話金馬能奔跑像光一樣的速度,不留下影蹤,夕陽浮光麗彩如金馬騁光,人生短暫如夢,只是一齣神話罷了!

但我去造訪倫敦西敏寺,羅馬聖彼得教堂,約克郡古老的建築,巴斯城古羅馬浴池的遺蹟……我想的是左思《三都賦》:「兆基於上世,開國於中古」的句子,縱然人生只是齣神話,我則在上世與先古之間漫遊,飄然如夢。

在美國洛城,棕櫚樹高聳竦立,我在樹下徘徊流連,那是鄉愁的典故是左思所謂的「椶樹」,我的童年與少女時代是在台灣的棕櫚樹下度過。

椶樹籠罩神祕的氛圍,讓我舊夢重溫。

世間一切美的事物必然含著神祕,人生這齣戲是一個謎題。

生命的琴音

春天木蘭花盛開的季節,我從凡爾賽咖啡座欣賞窗外的初雪,木蘭花穿著粉紅的緞衣迎著初雪……

法國詩人葛紀葉(Theophile Gautier)將雪貼著山茶絲緞的外衣比喻是一場倨傲的戰鬥……

春花燦爛在初雪的季節並不居於劣勢,春花隱含生命的傲然。

試想有人彈奏一首生命的琴音,那琴上裝飾琅玕玉石,無比華美,但在明月珠、英瓊瑤一般的歌曲中一定也隱含悽涼的意味,透露生命的悲壯。

我在一座只有樹沒有花的林園漫步,一群飛鳥自荊棘叢中飛起,盤旋在樹端,唱出動人的歌聲,我優閒地散步享受上主賜給我的「寧靜」。

不去想那手握著斷劍殘柄,血淚寫成的哀歌──那些英雄故事。

父親逝世,我沒寫過一篇正式的悼文,但一位典型的英雄,頂著碎毀的頭盔,披著殘破甲冑在臨終喃喃哀泣……

父親在我心上鐫刻的印記是碎裂的。

《紅樓夢》雖是悲劇,但賈寶玉是女媧煉石補天剩下的一塊石頭,林黛玉是絳珠仙草,人生的悲歡離合都寫在一場悽楚的夢中。

偉大的文學作品不是刻畫人生的絕望,是像希臘悲劇是一種淨化,一種昇華。

讀《紅樓夢》哭出眼淚,卻感悟文學的絕美,詞彩的絕美。

台灣的口語將人的「仙逝」,說成「往生」,也是生命的傲然,生命不是來到結束,是進入另一生的境界。

在這座沒有花只有樹的林園,父親生前曾與我在此散步……

此刻我突然聽到沉重的腳步聲響起,頂著碎毀的頭盔,披著殘破的甲冑……

慈父依舊與他的愛女腳步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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