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費力爬著階梯,一面在心裡默數已經到達第幾層樓。狹窄不通風的樓梯空間讓他揮汗如雨,一個踉蹌,差點一頭撞上前面那個女人肥胖的屁股。不過他並沒有覺得晦氣,在見過她的臉之後,他寧願選擇面對她的屁股。

「上帝創造她的時候,一定正在打瞌睡吧!」他在心裡不斷嘆氣。

這是一棟沒有裝設電梯的老舊公寓。年輕力壯的他一口氣爬上來也頗覺費力,走在前面那個肥胖的中年歐巴桑,更顯得步履蹣跚。腐朽的欄杆似乎承受不起她沈重的步伐,而她腳上那雙夾腳拖鞋沿路就像炸彈開花一樣,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

終於,到達了頂樓,女人用力推開一堵厚重的鐵門,眼前出現了一個雅緻小庭院。

他們終於站立在陽光下。女人畫了濃妝的大臉讓淋漓的汗水弄成了一個五彩調色盤,肥胖的身軀看上去就像一坨快要融化的奶油。他突覺胃部洶湧翻騰,連忙轉過頭去。

女人揮動渾圓肥厚的臂膀向他說明:「這裡雖然是頂樓加蓋的房子,但我們用的建材很好,保證不會悶熱,隔音也很好。」

庭院後方是有一房一廳和廚房衛浴的小屋。環境清幽,價錢合理,正好符合他獨居的需求。

裡裡外外仔細看了一遍之後,他馬上就決定要承租了。「房東太太,這個房子我租了。」

女人張開的大嘴幾乎裂到了兩耳:「好!我們立刻簽約吧,對了,請問你的職業是什麼?」

「喔,我是畫畫的⋯⋯」

「什麼?又是畫畫的?」她突然拉高音調,就像見到了蟑螂老鼠,馬上換過一副嘴臉:「對不起,我的房子不租給畫畫的!」

「為什麼?怕我窮得繳不出房租嗎?」他生氣地大吼。

女人從鼻孔裡噴出兩道冷氣:「這房子上次租給了一位畫家,從早到晚不知道在敲打什麼,我住在樓下沒有一天可以安寧。等他搬走了,房子被折騰得像個垃圾坑,你知道後來花了多少錢重新裝潢粉刷嗎?」

他被轟得頭昏腦脹,許久才接上了話:「我用電腦繪圖,不用油漆、油彩之類,保證乾乾淨淨的,這點請放一百二十個心。」

她狐疑地全身上下打量著他,心裡不知轉了幾百圈,才下定決心:「嗯,你的穿著蠻整齊的,的確跟上次那人不太一樣。」

「我保證,決不弄髒。也不會發出噪音。」

她終於再度露出笑容,同時擠出為數可觀的皺紋:「那麼我們簽約吧。」

他最討厭搬家,無奈命運就是喜歡跟他開玩笑。佈置整理的時候,無意中發現房間角落遺留一個破舊小木箱。可能是裝潢工人留下來的,裡面放了幾樣陳年舊物,還有一個扁平紙包。他一時好奇打開來看,竟是一幅少女半身肖像油畫。

一定是前任房客留下來的,那人不是個畫家嗎?他趕緊打電話給樓下的房東太太。電話響了許久,終於傳來房東太太沙啞的嗓音。「樓上的藍先生?有什麼事嗎?」

「我整理房間時發現了一幅油畫,可能是前任房客留下來的,您有沒有他的連絡電話呢?」

「沒有!沒有!誰還想跟那種人連絡呢?」

「也許是很重要的作品,應該要想辦法還給人家。」

「重要的作品又怎麼會亂扔呢?」

「那麼,該怎麼處理呢?」

「還要怎麼處理?扔掉就好了!」

「妳說什麼?」他激動地大吼:「怎麼可以隨便扔掉?事後主人來找,該怎麼辦呢?」

「就說沒看到不就得了。」

「妳⋯⋯」

他覺得全身細胞都被憤怒填滿了,用力掛掉電話後,心裡莫名地升起物傷其類的悲哀。那是一幅精心傑作。畫中少女半側著臉,嘴角微微上揚,彷若蒙娜麗莎嘴邊的神祕微笑。清新明媚的臉龐,則像畫家雷諾瓦筆下春風般的幸福少女。

畫中少女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一股神祕的力量突然揪住了他的心。畫的右下方有一個潦草簽名,這是前任房客的簽名嗎?畫中少女是他的情人?她曾來到過這裡?這裡會有她留下的痕跡嗎?

一陣手機鈴聲把他拉回了現實,來電的是前女友Vivian,真是令他喜出望外:「Vivian我找了妳好久,為什麼不回我電話?」

Vivian的口氣有點不耐:「小康一直拜託我打電話給你,到底有什麼事呢?」

「嗯,我搬新家了,想告訴妳一聲。」

「沒有必要告訴我吧?」

「Vivian我想至少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吧?」

「小藍,別傻了,我們根本合不來,就算做普通朋友也會天天吵架。」

「可是⋯⋯」

他還想再說,對方卻突然把電話掛斷。他但覺全身乏力,呆呆站在那裡,直到握在手中的畫突然落地。急忙拾起查看,所幸沒有任何毀損。畫中少女嘴邊依然帶著迷離的微笑,就像一陣春風輕拂過臉龐。隱忍許久的淚水,終於滑落了下來。

「小藍,趕快再找個女朋友吧。」小康翹著二郎腿,一面拼命把洋芋片往嘴裡塞。「你一直講那幅畫中的少女,已經足足講了兩個鐘頭,是不是傷心過度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這幾天也很少想到Vivian。」

「我看你失魂落魄兼印堂發黑,該不會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纏上了吧?」

「不要亂講!我才剛搬進來耶。」

「那幅畫可能有問題喔,那女孩美得近乎妖。這幾天你都幹什麼啦?畫稿也沒交,Vivian也不想,整天就想著那畫裡的女孩。」

「我好像曾在哪裡見過她,可是想破了頭也想不起來⋯⋯她可能是畫家的朋友,如果找到畫家說不定能夠見到她⋯⋯」

「說你中邪了還不承認。說不定她被那個畫家殺掉了,所以畫家才會急忙搬家。她的幽魂還在這裡徘徊,正好撞上了你這個傻小子⋯⋯」

「喂!再亂講就把你趕出去了,我以後還要住在這裡耶。」

「害怕了嗎?你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吧……」小康突然激動地指著他背後牆上:「你看,畫像動了!」

他急忙轉身,只見畫像毫無異狀地掛在牆上。他揮拳捶打小康,小康機靈地閃開了,嘴裡的洋芋片噴了滿地:「小藍,我勸你趕快把畫取下來吧。你真的越來越不正常了。」

忙碌的日子容易使人忘記悲傷,他埋首於工作,漸漸淡忘了Vivian。那幅少女畫像則掛在工作桌的牆上,他也慢慢打消了與畫中少女相遇的念頭。沒想到在放棄希望之後,事情竟然出現了轉折。

有天傍晚回家的時候,發現一串鑰匙全部遺失了。肯定是下午拜訪客戶的時候不慎遺留在那裡的,但是時間太晚人家都已經下班了。想到房東太太一定留有備份鑰匙,只好硬著頭皮去按她的門鈴。

出乎意料之外,來應門的竟是一位十分秀麗的少女,他一時還以為自己找錯了門。

「請問您找誰?」少女疑惑地看著他。

「我是樓上的房客,請問房東太太在家嗎?」

「喔,原來是新房客,請問有什麼事嗎?」少女微微一笑,那笑容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一時想不起其中的關連,只是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

「先生!先生……」

奇蹟真的發生了嗎?在現實世界裡,俏立在他眼前的,居然是從畫中走出來的少女。

「請問,找我媽媽有什麼事嗎?」

「什麼?她是妳的媽媽?」

那個癡肥鄙俗的房東太太,居然是畫中精靈的媽媽?他受驚的表情一定很可笑,結結巴巴說明來意後,少女進屋拿出一串備份鑰匙給他,就把大門關上了。

以前曾聽說房東太太有一個在外地讀大學的女兒,萬萬沒有料到,連日來朝思暮想的畫中少女居然是她。激動的情緒在心裡翻騰洶湧,現在他總算明白了。她一定是前任房客的女友,兩人的戀情最終被狠心勢利的房東太太拆散了。難怪房東太太那麼討厭畫家。

連續幾天他都心神不寧,強烈地想要把事情弄清楚。一天早上,他趴在陽台的圍牆上,專心俯瞰下面馬路。不久,終於看到樓下一個肥胖身軀走了出來,緩緩撐起一把大花傘,又搖搖晃晃走到馬路上。他知道房東太太出門買菜去了,立刻拿起鑰匙衝下樓去按房東的門鈴。

少女從門後露出臉來。「喔,是樓上的藍先生。」

她一眼就認出他來,他高興得幾乎要飄到天上去。

「我是來還鑰匙的。」

少女接過鑰匙,就想轉身進去,他急忙叫住了她。「以前那位房客遺留一幅畫在我那裡,我想還給他,請問妳知道怎麼跟他連絡嗎?」

少女搖了搖頭:「不知道耶,這要問我媽媽。」

怎麼會這樣呢?他不是妳的男朋友嗎?「是這樣嗎?可是我覺得很納悶,那畫中的人物長得跟妳很像耶。」

少女睜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怎麼可能呢?」

「妳跟那位畫家不熟嗎?」這樣問話會不會太直接了?

少女臉上沒有明顯表情變化,只是繼續搖頭否認。他只好從畫袋裡把畫拿了出來。

「呀!這幅畫原來在這裡。」少女一見到畫,不覺輕聲叫了出來。

「我說的沒錯吧?」他很得意。

「這幅畫不是那位房客的,是我爸爸畫的。」

「什麼?妳爸爸畫的?」答案竟然超乎他的預期。

「是的,你看下方這個就是我爸爸的簽名。」

「妳爸爸也是位畫家?」

少女輕輕點頭:「他一直是個不得意的畫家,十幾年前就過世了。」

「 可是, 這畫裡的女孩應該有二十歲了,十幾年前妳還是個小孩吧。」

「畫這幅畫時我還沒出生哩。」

他被弄糊塗了:「可是這女孩長得跟妳很像呀……」

少女突然噗嗤一笑:「喔,是很像,但卻不是我。」

有種不祥的預感漸漸在心中浮起:「那麼⋯⋯這畫裡的人是⋯⋯」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少女頑皮地眨眨眼睛:「這是我媽年輕時的畫像,有這麼難猜嗎?」

他終於聽到了那個恐怖的答案,整個人彷彿突然被拋入了萬丈深淵。

少女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情緒變化,自顧說著:「我媽年輕的時候比我還漂亮吧?看她現在這個樣子,很難想像年輕時是這麼標致的模樣。她吃了很多苦才把我養大⋯⋯」

老天開這樣的玩笑未免太殘酷了吧。他忍住即將嘔吐的感覺,急忙把畫像還給少女,逃命似地回到自己房間。一倒頭就病了好多天,復原後立刻找房子搬家了。

「蒙娜麗莎的微笑,時間永遠凝結在那最美的時刻。有誰會去想像蒙娜麗莎年老時會變成什麼模樣呢?」

「小藍,不要再想這些事了,你已經把腦袋想壞了。」

「你根本就不了解……」

「我不了解?那麼你特地找我出來幹嘛?」小康氣得把剩下的咖啡一口氣全倒進了喉嚨裡。

外面下起了雨,無數水柱沿著咖啡館的落地玻璃流了下來。夢醒時分,美夢與惡夢的碎片已經全部糾纏在一起,再也難分難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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