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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格言

「對不起,請問是黃先生嗎?」女孩問。

他回過神來,將視線自窗外移回到室內。鬧哄哄的速食店裡,桌前站了個留短髮、戴著眼鏡,穿國中制服的女孩。

「嗯?」他愣了一下。

「您是黃先生嗎?」女孩又問了一次。他看見女孩的左手捏著深藍色百褶裙上的一道摺痕,像是藉由那細微的動作在與某些看不見的什麼互相拉扯著。

「呃,是,我就是……」

「我媽媽,」女孩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彷彿下了什麼決心。「媽媽說,補習班裡臨時有些事,說會晚點到,叫我自己先過來……」女孩抬起手腕看了看錶:「她說大概……7點就會來了吧。」

「噢,這樣──」他推了推眼鏡,感覺自己有些手足無措:「這樣啊……那你……先坐,坐……」他下意識地用手背將桌面撢了撢。

女孩將書包放下,坐在他斜對面的椅子上。他看見她用手指將頰邊的黑髮順了順,抬眼看了看他;隨即又很快地低下頭去。

他感覺她的臉沒有表情。像是在壓抑著某種不明確的驚懼。

「媽媽那邊……有什麼事?」他試著問。

「……好像是有個學生報了名,」女孩還是低頭盯著白色的桌面:「但是補到一半不補了,退費方面的問題。家長有意見之類的吧……」

「嗯……可是,那不是有制式契約的嗎?」他問:「呃,我的意思是說,這些事情,教育局應該都有法令規定吧?」

女孩輕輕聳了聳肩,看向窗外。「不知道。規定是規定啊,但總會有人不滿意嘛。」

那是窗外。窗外的廣場正浸泡在淡黃色的陽光裡。整片晚霞暈紅著遼遠的天際。近處,隔著大片玻璃,他看見一個「盛裝」的聖誕老人(紅衣紅褲雪靴大白鬍子一應俱全)正夾著氣球,站在門外發著傳單。

許多行人自他身旁川流而過。但只有少數人暫停了腳步。願意拿傳單的人並不多。

他收回視線。室內明亮的燈光下,一位年輕的父親脖頸上肩著一位小男孩走進速食店裡。年輕父親買了一支蛋捲冰淇淋,遞給騎在頭上的小男孩。小男孩吃得汁水淋漓,將一大片融化的白色冰淇淋抹到父親的額頭和眼鏡上。

他突然想起小堯小時候,他也曾經這樣肩著他,一家三口快樂地出門遊玩的。

「學校功課……」他努力擠出一些話:「學校,還習慣嗎?還可以吧?」

女孩皺了皺眉,簡短地說:「還好。」

他察覺到自己的前身傾了傾,似乎想再問些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然而他隨即明白,他其實也並非真的想到要問些什麼。

他其實並不知道該問些什麼。除了生疏之外,或許他只是想將女孩的長相面容看清楚些。

女孩還似乎真長得有些像他。應該說是很像。他想起,才在幾個小時之前與女孩的母親見過面。說過一些話、流過一些淚之後,女孩的母親整了整儀容。

「你坐過來好嗎?」她突然說。

他起身,坐到她身旁,在自己的大腿上握住她的手。他訝異於那細小指掌的觸感如此僵硬、粗糙而冰涼,好像只剩些許指腹間的柔滑感猶是他記憶中的模樣。

但他隨即想到,他的手不也早就和從前不一樣了嗎?

他自己也早就和從前不一樣了。他自己的手。他自己。他輕撫著她,用指尖慢慢地摩挲著她的手背、手心和指側。而她也用同樣的方式回應著他。他看著她的側臉、她顴骨上的雀斑、幾點淡淡的老人斑與清瘦的雙頰,發現她頰邊的黑髮中夾雜著幾絲與他自己一模一樣的白髮。

是未染全的吧。他想。

「等一下我會叫宜伶先過來找你。」她說。

他原先有些反應不過來,但也立刻了解,她應當是想要讓自己與那十五年來未曾謀面的女兒有些單獨相處的機會吧。

「我得先走了──」她理了理衣領,穿上外套,背起提包站起身來,向他擺擺手:「待會見。」

整個會面,只是二十分鐘不到的時間。

竟只是二十分鐘不到。

「聽媽媽說,你模擬考都考得很好?」他試著問。

「沒有啦,還可以。模擬考還沒考過。最近的只算是複習考。」

「有沒有比較喜歡或比較不喜歡哪一科?」

「嗯,都還好。」

「嗯……理論上,應付考試是要科科平均比較有利些。」他說:「『平均地好』最有利。考得好很好,但是……長大以後,這件事情就會變得沒有那麼重要。」他微笑:「『平均』也沒那麼重要,考試也沒那麼重要……哎,我不知道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他乾笑了兩聲。「我,我可能只是想說培養興趣也很重要……」

「嗯。」

「你平常會跟同學出去玩嗎?」

「喔,偶爾會。」

「看電影?」

「嗯,會啊。我滿喜歡看電影,」他看見她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不過沒有時間看太多……」

「我……」他稍作停頓。「爸爸,喜歡下圍棋。媽媽有跟你講過嗎?」

「嗯。」她點頭。

「學生時代就很喜歡。」他說:「玩得很瘋。要下得好,必須要背一些有名的經典棋譜。某些局勢要怎麼解,要背起來,記在腦袋裡;這樣可以增快分析思考的速度。」

「嗯」。

「我那時候還真的把該背的都背下來了。」

「嗯。有聽媽媽說過你喜歡下圍棋。」她停下,抬起眼,加了一句:「還有劍道。她還說你是個很有毅力的人。」

「真的嗎?」他尷尬不已,感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呃,我想沒有那麼好……」他終究是笑了,幾乎聽得見自己語音裡的酸苦:「我,我想……我並不好……我不是那麼好的人……這些年來,讓你們受苦了……」

她沒有回應,只是像剛來時一般默默避開他的眼神。

而他也沒能再說下去。他被自己哽住了。

他望向窗外。天漸漸黑了。速食店周邊的鬧區商圈漸次點亮了整片鵝黃色的,迷霧般的燈光。他看見一棵三層樓高的耶誕樹矗立在不遠處兩棟星船總部般的白色購物商城之間;而更近處,一座座名牌專櫃依次亮起了櫥窗,像許多隻巨獸的眼睛。這寒流籠罩的天氣,路人們都穿著雪人般的厚重冬衣(他們口鼻四周暈染著白色的霧氣,像粉彩);彷彿用某些或棉絮一般柔軟厚重感的隔絕,意圖將那原本廣漠稀薄的寒涼阻斷於自身之外似的。

(舞台上,微弱的光度裡,一幢接著一幢依次行走著的,灰白色的影子……)

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知道寒冷是必然的,尤其對這時節而言。他偷眼望向那女孩與自己極其相似的眉眼(她的唇線倒是神似母親,有著剛毅決絕的線條),突然想起前幾週,他與女人猶在藉由通信相約見面的情況。那時他不免有些忐忑地問及「如何認人」的問題(都十五年了,那樣長而離散的時間啊),但在讀她的回信時,他卻感覺她並不怎麼在意的樣子:「連宜伶都認得你呢……」

他幾乎要透過白色紙頁聽見她那同樣輕盈薄脆的微笑了。她告訴他,雖然她保有的年輕時的合照僅有那麼少數幾張,但總之,應該是都會認得的。

「會認得的。何況宜伶跟你長得很像啊。現在是大了;她小時候,我有時看著她睡著的樣子,摸摸她的臉,就會想起那次在蘇澳海邊的事……」

蘇澳海邊的事。而今他們都老了啊,他想。而他痛恨自己的懦弱也那麼多年了。那時他其實已經結了婚,生了小堯和小堯的妹妹了。

儘管他們最初是因為家中長輩的反對而結不成婚的。他堅持了一段時間,而後便放棄了,轉而和現在的妻子結了婚。

原本他以為,這輩子是不會再見到她了……

而後,就在剛剛,在這速食店裡,就在她丟下他讓他獨自面對多年未見的女兒之前,她突然便說起那樣的事。

「其實,我以前……那時……我跟蹤過你……」她說。

「……啊?什麼?」他反應不過來。速食店裡,嗡嗡的嘈雜人聲中,清潔婦拿著拖把拖著地。不斷重複的動作,像是某種輕盈而溫柔的強迫症。

「我跟蹤過你。」她抬起眼:「你決定去和她結婚的那時候。」

「你是說……」

「不,不只。也不只有那時候。」女人眼眶泛紅。「……我跟蹤你。有時我躲在醫院門口等你下班。你們有了小孩以後我也看過你幾次,你和她,帶著小孩出門去玩,就在附近的社區公園裡……」

他完全愣住了,不知該如何回應。

「我看見你……」她哽咽起來:「一開始我很傷心……我想我真是笨,看見了又能怎麼樣呢,就是自己傷心而已……但我很快學會,在腦海中把自己代換成你的妻子……我想像那是我,想像那是我們的小孩。我試著,去想像……」她短暫地閉上雙眼。但似乎只是一瞬,輕得像是不曾存在。「然後,在那以後,平時,如果我回想起我所看到的那些,我竟然,竟然也有些甜蜜的感覺了……」

「然後有一天,我突然覺得,」她繼續說:「那好像是,竟然是,我透過想像,學會了『快樂』這件事……」

「很好笑是吧?」她用手指輕輕擦了擦了臉,如同將眼淚抹去。但也彷彿只是某種遮掩。「我學會了『快樂』……真的。我真的有那種感覺。在那以前,有很多時候,我都快不知道那兩個字是什麼意思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默地凝視著她的臉。那整張臉上布滿了雨線般的淚痕。「快樂」?他突然想告訴她,不,不是那樣的;那與快樂無關,與甜蜜無關,但也甚至與痛苦無關;那……那只是習慣,只是生活。像是流理台的水漬,像是午後晾在日光下被風掀動的衣裙,像血痕,或模糊的夢囈,像針尖,一捲又一捲被棄置在牆角,褪色的,灰塵般起了毛球的時間……

或者那其實除了微細的幻覺之外,什麼都不是。

什麼都不是。

但他終究沒開口。那想像裡的對白僅僅存在於虛空之中。或許存在於那個她跟蹤、窺看的視野裡。

如同一個狹小的,轉瞬即逝的泡沫。

然後他沒說話。他只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輕輕摩挲著她的手指。他想,或許她是做了許久以來他自己無法做到的事……

或許他其實想跟蹤自己。

是的他想跟蹤自己。他想要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他想要知道,在那逐漸失去,衰老,逐漸習慣,成為生活可有可無之布景的過程中,他自己在想些什麼,以及,終究會想些什麼。

那許許多多無人看見的時刻裡,他的表情。他轉身離去的模樣。他自己的身形。他的背影。像是隔著日光下的一條街,隔著人聲,另一個過著另一個不同人生的自己。而那個「自己」正在面無表情地窺看著這個一輩子婚姻不幸福,和舊情人藕斷絲連,還另外生了個女兒的「他」自己。

而在那麼漫長的時日裡,除了窺視,除了想像,她還在演練些什麼呢?(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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