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晨
我喜歡「發現」這個概念，短短兩字，它包含了發現者與被發現者，這裡與那裡，靜態與動態，光芒探進黑暗，不錯過，兩條平行線從此接上了。這裡面有交集，有對照，因此不是孤獨的。像一個孩子，在雨後的公園，在密密叢叢的溼綠葉子間攫獲一枚露珠大小的瓢蟲，圓又紅，周身黑點斑斕，於是他感到怒放的生命，如此隱微所在也有縹緲的仙境，遂放了牠。也像一個湖心泛舟的旅人，閑閑搖櫓，此處本應只有他，然而一只瓶中信隨著波紋遠遠漂過來了，他取下那封口的軟木塞，抽出薄薄一紙鯉魚，細讀，也許是求救，也許是敘心，也許不過是惡作劇，此刻，他是唯一理解那筆者的知音。發現不是找。找未必導致發現，發現亦未必來自找。找是心裡預先存了個目的，孜孜矻矻，發現卻是偶然的煙花，頃刻間的天啟，令人驚或令人警。
有的時候，「發現」是一種自我催眠，是美容術，如同一塊蓬鬆輕軟的粉撲，這裡一修飾，那裡一修飾，遮蓋住瘢痕，庸俗日常就有了一張細緻的面具。像星期六早晨，獨居的人興起煎一張歐姆蛋，小火微微灼燒平底鍋，謹慎至極，仍舊出了差遲，焦了，他在餐桌上蹙眉嗅著，說服自己那堅脆的黑苦也有一種馥郁，名為平安。也像新婚燕爾，妻子為端坐客廳讀報的丈夫斟咖啡，一不仔細，失手澆得那米白帆布沙發椅墊一塊青紫，兩人趕在溼暈擴散以前，擰來清水抹布揩拭復揩拭，終究袪除不了，於是相視而笑，說，就當作愛的印記吧。是羅素那句老話：「生活並非缺乏美而是缺乏觀照。」於是我們都練習在陰天發現烏雲如潑墨，在磚地的裂隙發現萌發的芽苞如希望，並且叮囑自己這不是掩耳盜鈴，這是哈哈鏡映出另一種意義，這是寬心。
然而，無論怎樣瑰奇的領悟，終有失去靈光的一瞬。噹噹鐘響，午夜過，那晶瑩的南瓜馬車也就給打回原形，退化成一只破爛金囫圇了。「發現」啟迪的快樂的有效期限十分短暫，可是，它所披露的哀傷卻似乎天長地久，永遠新鮮。所以當我看見你最後的容顏如同一扇下著百葉簾子的窗，閉關，略有陰影與憂愁，我便不言語了。我想我沒有勇氣揭開它。有些秘密還是不要戳破的好。有些答案還是不要知曉的好。發現是自欺，不發現也是謊言一齣，兩害相權取其輕，無奈不分高下，我是一桿顫巍巍懸著的天秤。如此均衡。只有今天，我們可以拋卻一切負擔，試著發現一點奶油的甜、草莓的紅、燭火的暖、蛋糕刀的鋒利，發現一點感謝、祝福與體貼。一如三十四年前，世界發現了你。對不起得很，至今我還是未能忘記這個日子。
生日快樂。願你再無心事，如同鉛筆在一枚削筆器裡旋轉，解下一縷蜿蜒的木屑，綿亙且芬芳。
生日快樂。傘下我凝望過往，想起你那爽朗而雍容的表情，如同雨霽，陽台上一株天香茶花憑欄。
生日快樂。除此我已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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