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力敏
人生有許多艱難。不同人遇到不同艱難。
例如睡覺於我就艱難。幾年前得知一位好友半夜會醒來，之後我也得了這種失眠症，像被他傳染。見面想到咬牙切齒，雖然表面仍是好友，心底也仍是。
多半是剛睡著又悠悠轉醒，恍恍然不知是死是生，是夢見醒著，還是醒著做夢。過一陣子，也許重新睡去，也許就此醒來，開電腦，或拿本張愛玲或《棋靈王》。臉書上總有人也沒睡，但多半不去打擾，想說交情不夠，且暗夜惶惶容易講出太心底的話。
午夜夢迴，人最脆弱，網路逛著逛著忽感絕望，黑暗潮漲至滅頂窒息。回床摟住被單，想起煩惱，無從復回的往事，或幾次借住別人家的夜晚。
去別人家，一進門各種眉眉角角，桌椅櫥櫃每條縫隙都是屋主的生息與心事。有位朋友母親沒工作，單靠父親半夜南下送信換取微薄收入。家窄仄，他跟妹妹同擠小房間，勉強讓我打地舖，躺的舊竹蓆有許多銳利尖屑，如睡針氈。那夜他躺矮床，我躺地上，聽他講省錢訣竅，講說家中生計好幾次差點過不去，我邊聽邊拿擺在我們中間的可樂果，多尋常便宜零嘴，卻是寒夜裡一盆溫暖火爐，一口一口吃進踏實的感恩。他講到哭，那一夜像過不去，但終究過去了。
另一位友人租屋，房間昏黃舒適，但好幾件家具透露一種小心的頹喪。他講他父親軍職退役，領終生俸，卻賭博到家中負債累累，他老勸母親趕快離婚。我是一路順遂的乖學生，這些話聽得我有些震動，就像兒時母親節過得順理成章，直到高中遇到自幼無母的好友，從此過母親節心口有一條小疤。他牆上貼九小塊方鏡，各隔幾公分，湊成一面大鏡子，我站在鏡前，看見自己被大卸九塊支離破碎。不知為何，許多年來我總忘不了那面鏡子，鏡中破碎的自己。
也許我心目中的自己也是破碎的。無論外表多體面。
思緒從這兩家飄遊回來，絕望稍稍退潮，我起身湊近窗櫺往外望。其實望不到什麼，但望著望著，漸漸半醒半夢，依稀望見他狹窄的房間，竹蓆破，地板貼片也破，曾經溫暖的可樂果袋子塞進垃圾桶已火盡成灰。我好盼望再過幾年他家的境況就好了。可惜無論怎麼祈求，又有誰能聽見？
想著他們，原本難過的夜晚，終究過得去了。靠回味他們的苦痛，治療我的絕望，我為此恨自己。然而我終究關心他們，關心得很深很深。
在睡著前，做起夢來，零食包都是滿的，床舖竹蓆是好睡的，寒夜可以溫暖，疤痕可以癒合……我知道是夢，但夢未嘗不能是現實。我躺在床上，孤獨，但身邊浮起在乎的人事與整座城市。
於是我化為遊魂，與這城裡、這島上許多遊魂聚首，一起熬過絕望但溫暖的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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