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來,他總是默默地聽著。
忙碌的護士在他的身邊走來走去,有時是替他翻身,有時是檢查他的心臟血壓有無異常,不間斷的警示,呼吸器規律的氣體運送聲,他想要闔上眼睛,卻沒有辦法安穩地睡去超過兩個小時。但這是必須的,因為沒有人可以保證,在兩個小時睡去後,他會不會就此不再睜開眼。
他不能說話,氣切讓他暫時失去語言功能,有時他會想,與其如此,那麼生與死之間,到底是該依賴著這些儀器苟延殘喘,還是就此安穩地離開這個世界,遠離長年來不斷困擾著他的病痛。然而,儘管他是清醒的,卻無法開口選擇,又或者說,就算他是清醒的,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出選擇。當一個人一隻腳踏進棺材,那同時代表著他的另一隻腳仍然掙扎著,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踏過這道薄薄的木牆,還是把那隻越過界線的腳伸回來。
隔壁床的護士嗓門很大,雖然她盡可能壓低音量,但他依舊聽見了護士的話:「這一床的病人啊,家屬急著轉院,加護病房太貴了,是一種負擔。」而其他護士在替他翻身的時候,有時也會聊著其他病人的隱私,她們都以為他聽不見,可是他的確一字一句聽見了。
那天下午,在會客時間前,他看見對面進行了一場有如戰爭的急救,醫生用力壓著對面病人的胸口,指揮著護士打入各式各樣不同的針劑,在一陣兵荒馬亂中,他清清楚楚地聽見骨頭斷裂的聲音,如蟲子刺進他的耳膜,刺穿他堅守的木頭防線。
兒子和媳婦在會客時間帶來了他所需要的東西,像是尿布,像是乳液,像是黏貼在他傷口的人工皮,他看著兒子,不確定兒子是否讀出了他的眼神,他們只是互望著,如兩座相對的雕像般,凝望著。
會客時間結束前,兒子和醫師及護士討論著放棄急救的同意書,他聽見兒子說:「無論如何都要救,無論如何都要把我阿爸救回來。」他再次凝望著兒子,知道他沒有看懂他的話。
臨走前,兒子忽然開口對一旁的護士說:「能不能把我阿爸的手鬆開,我想握一下他的手。」
「可以啊,不過要小心你爸爸扯身上的管路喔,我們綁著也是為了他好。」護士一邊回答,一邊鬆開他手上的約束手套。
「我知道,我知道,我簽同意書的時候妳們有解釋過了...…」
去除束縛的手腕輕盈了起來,恍惚中,他以為自己可以像天上的飛鳥一樣飛離這個地方。兒子緊握住他的手,一滴眼淚滑下,落在他水腫的右手上。
「別哭啊,阿爸教過你男子漢不能哭的。」如果可以他想他會這樣告訴他,可惜他沒有辦法,鮮紅的血塊和數不清的痰液哽塞住了他的每一字一句。
幾分鐘後,護士走上來要重新把他的手約束進保護性的手套,兒子退到一旁,仔細地看著護士的動作,他知道他怕痛。
一個瞬間,在還沒有完全被束縛,還擁有著少許自由前,他用盡全身的力氣,顫抖地指著呼吸器。
「我爸怎麼了?」
「可能是插了氣切不舒服,等一下我請呼吸治療師過來看一下。」護士專業的回應著。
「辛苦妳們了。」兒子點點頭。
「哪裡的話,應該的,你們這麼常來看他真的很孝順。」護士笑了笑。
其實,他們都錯了,他想表達的並不是這個。
兒媳的身影在視線中消失,呼吸治療師和查房的醫師過來檢查他的氣切位置,確認沒有問題後也離開了,負責照顧他的護士則到了下一床工作,明明吵雜的病房,在他的世界裡突然變得異常安靜,只剩下呼吸器和他無言的聲音。
沙,沙,沙…殺……
殺,殺,殺,殺……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