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谷涵
你貼近我的耳朵,想說些什麼?
有些話,在說出來與不說出來之間。它比較像祕密,卻又不像祕密那麼急於流傳。可能只是為了貪圖一些安靜,一些詭計。它本身就是一種氣氛。
或許在懂事之前,就聽了許多。母親與其他女性長輩,看著你在搖籃裡,吸吮奶嘴,眨動晶亮的睫毛。她們悄聲說著你眼睛像誰,鼻子像誰,笑跟誰一個樣,哭起來又跟誰小時候相像。你望著天花板的燈光,打一個哈欠,第一次感覺淚水。水把眼前的光拉扯開來,每一次眨眼,她們的臉都在變形,有趣極了,你笑起來,她們也悄聲地陪著你笑。
而懂事之後,那是一種操弄感情的技倆。那時候你的唇在我的耳畔,用手圍著一個刻意隱藏的輪廓,小聲告訴我:「我們假裝在說他壞話,順便做些怪表情,等一下你看他有多不安。」而他確實彆扭了起來,以為我們真的在說些什麼。我立刻領悟那種邪惡的樂趣,也跟你做了一樣的舉動,瞄著他的臉悄悄告訴你:「我今天的便當是水餃喔到時候可以分你吃。」你聽了大笑,而他終於受不了,問我們說什麼悄悄話,卻怎麼也不相信我講的是午餐的事。
「那有什麼好悄悄話的啊?」他抱怨。我就悄悄在他耳邊告訴他:「你等一下就假裝走到他後面,看一下,然後偷笑,再回來跟我說悄悄話。」他照做了,而你也一陣困窘,想瞧自己背後怎麼了。我們都好壞,後來你也不安好心地跟他又說了什麼呢?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你當初說了什麼,即使你發誓承認只是在背課文。
那是三個人才成立的世界,我們漸漸學會巧妙地各自缺席。還好只是童年,不是嗎?誰叫後來有了愛情。
後來有了愛情,你習慣說,我習慣聽。我們習慣在深夜裡,耳朵有同一個遠方的蟲鳴和房間裡同一隻壁虎的啾啾聲,然後枕著彼此的身體,悄聲說一些重要或不重要的事。那些聽起來像承諾的,都跟我買給你的礦泉水一起蒸發到雨天的窗玻璃凝結了,你用手指畫一張笑臉然後用掌心抹掉。另外那些聽起來像玩笑的,被悶在棉被裡,和彼此搔癢的一陣喧鬧一起震動了天花板,消失在無味的日光燈裡。你笑到流淚,彷彿真的傷心,看著淚水扭曲的光,想起些什麼。還有一些悄悄的,用顫抖勾勒的欲望,攀過你的身體,來到耳垂,我輕輕舔舐,微喘,感受一點辛辣,像是刺激性的藥物,讓人麻醉。
我們後來不再說悄悄話,但無論說什麼,都靜悄悄,好像都和這個世界都無關了。你知不知道,悄悄原來是憂愁的意思。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把它的聲音放得很輕,悄悄,好像憂愁變成了自然而無語,一種適切的安靜。而我想告訴你的,不想告訴你的,都是悄悄話。
可能最後,在被世界遺忘之前,還可以聽見一些聲音。我就這樣一直等著你貼近我的耳朵,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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