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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亦均

海上碎去的漁火,把寧靜的海面鑲成了斑駁的模樣。只是,今天的海浪似乎也有點意興闌珊。慵懶的海潮,把這一座城市紛擾的耳語和人心的自私,捲成了羊角螺旋的形狀,拍打到最遠最遠的遠方……。

遠得那時的淡水,還稱作Hoba。

Hoba是河口的意思,亦是當時平埔族人對這一塊母土最親暱的叫喚。不知何時,漢人大舉移入,Hoba一詞,竟在笑弄哭嚎、叫賣與討生活的聲嚷中,走失了原本的音韻與聲調,而成為了滬尾。

「滬」是潮水往返間,漁人為了捕魚而築起的圍欄竹柵;「尾」則是指濱海的末端。從這名稱中,不難猜想當時的村人,是以漁事度日,終年與海為伍。某日,遠方的海面上,傳來鬱亂的騷動。如織的音聲在湧聚與湧退間,編繞勾勒出的竟是漫天的煙硝砲火與帝國主義的虛妄。

一幫碧珠褐髮、輪廓深邃的「西仔」從他們的本土,搶灘登陸。這群來自西方的法軍才一上岸,便以槍劍砲火作為此趟遠洋的禮讚。

這駭人的流光疊影,烙拓在Hoba人的黑色瞳仁中,而這群被稱作「西仔」的法軍鐵冷殘惡的臉孔,竟成為了他們生命中最後的停格。

這場水邊的戰爭與奪殺,終於是贏了,也成為了歷史上中國抵抗外強,唯一一抹榮光。但這又如何?滬尾這座城,仍是傾了、圮了、頹了,青春還是消逝了,模樣也被遺忘了。

百年後,我看著彼端的海面竟是一片死黑,黑得如磨不成墨的硯。糾繞盤纏在岸上的濤聲,與癲狂的吟呻嗟歎,日夜徘徊遊蕩於這一座城。如同被青春放捨的怨婦一般,歇斯底里地咆哮喊叫著。不甘被遺忘。

在看似無盡且漫長的歲時中,流光的塵屑把這塊瘀血的土地,粉飾成一座沒有瘡膿的城市;水泥溉養著叢林花草,魚柵也被鋼筋繞纏成了銅牆鐵壁。而在當時被犧牲的年少生命與故事,也隨著雲影飄散到無人知曉的所在,只能獨自憑弔。

而滬尾自此也變做淡水。Hoba成了韶光下一縷迂曲的暗影。

百年前被宿命連根拔去的青春,日夜在淡水這一座城,重複著枯謝與凋頹,而不曾綻放。最後連斑朽枯爛的枝條也都化成了,挖土機怪手電鑽水泥鋼筋鷹架遊艇垃圾煙塵喧囂與一滴,觀音的淚。

淚水潺潺流過,流過那些沒有名字的墳塋、被困鎖住的歲月斷片、人類高傲睥睨的目光與我童年時候的眉心。

我流眄著淡水這一座城邑的人聲喧鬧,聽著飄爍的霓暈燈火,想著的卻是她百年前歷劫那一場潰滅戰役後的殤,與百年後因人類的狂妄、自私與利慾所帶給她的傷。這一刻,我眼前如娑的浮光,映照著的是崩傾灰滅的煙塵與頹斷的記憶。

我走遍這座城頹斷的記憶與歲月的殘篇斷簡,卻仍收拾不住她的影身。當我凝視著唯一記述著西元一八八四年清法戰爭「西仔反」事件的碑柱時,卻瞥見石碑後不斷消失的沙洲與吞食著鷗鳥綠水的怪手。百年前,一場外族的侵略,延續成百年後,一場Hoba遺裔的造反,且同樣都帶給了她面目全非的傾滅。

我遙望著彼端的海面,獨自弔唁著已然逝去的Hoba。心想,我們都是她的遺裔,Hoba的遺裔,卻也是徹底背叛了她的族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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