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探視他,走到安養院門口,她已瞥見他在長廊處等待。他穿過小、不成套的西裝,腳上的皮鞋沾了泥塊。

她帶了他喜歡的雞湯及水果,他像孩子一般興奮。安養院的清潔工做事馬虎,她動手清理房間,幫他換床單、被套、枕頭套,末了,幫他刮掉泛白的鬍渣。他任由她忙碌,視線隨著她移動。

她臨走之際,扶著他到交誼廳,廳內散坐幾個老人,有看電視、報紙,也有下棋,或只是發呆的。他很驕傲有她在身旁,高聲對眾人說:「我太太來看我了!」室內的人並未露出欣羨之色,照常原先的活動。

她對他出於景仰

他執意要她坐下,她伴著他,他牽起她觸感溫潤的手,對她說:「那一次我們去海邊度蜜月時,我牽著你在沙灘走了好久,你撿了幾顆貝殼,我都留著。」他陷入甜蜜的往昔,那時,她有一頭烏黑的長髮,五官深邃,鼻梁特別高。他表面不承認,但,他對她一見鍾情,壓抑愛慕許久。

她對他的感情是出於景仰。他們有不少的年齡差距,初遇時,她還是少女,他已經是地方上頗有影響力的中年人。她與一群女孩圍繞著他,聽他分析人生道理,他鼓勵她們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目標,身兼老師與父親的角色做指引。

她長成一個略帶憂鬱的美麗女人,他已初老,不過霜白鬢髮顯出成熟男子的睿智。那回,她協助他在海濱辦夏令營,夜晚的自由活動,他提議兩人去海灘漫步。她心事重重,一路上訴說她的困惑,她所面臨的抉擇。他凝神靜聽,最後牽著她的手,說了一句:「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

她去追尋自己的方向了,走得很遠,選擇了單純、與世隔絕的生活。他們偶爾想到彼此,記憶中的他,有著爽朗笑容,對任何事都堅持己見,近乎獨裁。記憶中的她,有一雙如麋鹿般容易受驚的大眼,閃現著迷惘神情,這使她有獨具的魅惑力。

她得知他病了,家鄉的教友捎來音訊說,神父的愛茲海默症很嚴重,主日的彌撒結束後,他又穿祭袍,跑去敲鐘敲好久,弄得警察來威脅要開罰單,說妨礙安寧。

神父被送去老人院,漸漸出現癡呆症狀。她向修道院請假,回鄉去探望。他擁抱她,熱烈吻她。她慌張推開,整理修女配戴的頭巾。他卻向一群老人高喊:「我太太終於來看我了。」

她不須解釋,他人自然明白實情。他們深愛過彼此嗎,是否曾有那無可追回的缺憾?一切只有天主才知道吧。如今她如柔順的妻子,為他做貼身的事。他則沉醉於未曾發生的戀情中,在靈光乍現的片刻,又跪在床頭懺悔俗世的誘惑。

楊索《物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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