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和往常沒什麼不同的酷暑午後,我騎著機車要回家,在路上看到車禍和屍體,警察拉起長長的封鎖線,一個年輕人仰躺在地上,黑色的上衣掀起,露出一截肚皮,不遠處倒著一台機車,很炫很新,車上的東西散落一地,兩隻球鞋脫落在附近,經過的那幾秒抓住了我的視線,因為他一整片腿皮都不見了。
清楚的紅色肌肉紋理和白色的肌腱靜靜陳置在灰黑的柏油路上,就像放大版的一條沒煮熟的超市雞腿切面,遠遠的有一台閃著燈的砂石車,砂石車司機不停來回踱步,表情呆滯,長年日曬出的棕色皮膚看起來乾澀粗糙,像是個一輩子都在為了掙錢養家勞動,辛苦工作一天後,最大的消遣就是買上一碟瓜子花生,喝上一杯冰啤的老男人;我想多看幾眼,目光膠著在年輕人那條曝露著紅白肌理的腿上無法轉移,或許是因為從沒親眼目睹人的生死,或許是短短幾分鐘內,迅速滲透進身體的無常和哀傷。
警察翻找著他的皮夾,拿出一張卡片後都圍了過去,聽不見他們說話,卻想像著接到電話的人,是怎麼樣的一副茫然驚恐的神情,和顫抖著無法置信的語氣和雙手,或許是他的母親,他的兄弟,或再也不需要趕去赴約的女朋友。
那個被安全帽包裹著的臉龐,睜不開沉重的眼瞼,裡頭的光彩正在黯然褪去,如同他在一個平靜的午後,退出生命的舞台,在血肉被撕扯離身體,意識剝離的那一刻,是什麼成為他最後的惦念?或許也有個跟他賭氣的人,在靈堂的棺木前,會後悔他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的愛,可是,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在騎返的路上,女學生們的笑容在太陽下多麼耀眼,爸媽帶著幼兒一家三口在度過他們周末的親子時間,咖啡店裡的人們笑語晏晏,絲毫無察幾百公尺不遠處有一幕人生的劇場正下著血腥的落幕雨,地上渲染暗紅的肉屑和鮮血一片;而這不過是這城市中短短的插曲濃縮的一點畫面,明天過後洗淨血跡又是喧鬧忙碌的一天。
我是個有福份的人,因為我命大活了這麼久,未曾真正的失去,我曾經有可能是躺在地上的那副溫度漸寒的軀體,在多少次驚險的超車中,在無數不知情極為靠近的差點擦撞間,但是我卻活了下來,安然無恙,毫髮無傷。
這是多麼大的一份愛,多麼溫柔寬廣的一雙手在托持著我,從宇宙的造物者那裏傾倒下來的愛,我何其有幸能同時感受這股溫柔,和來自人世的殘缺悲傷;若是我們能和一個人相愛,執手白頭,那又是何等龐大的祝福,又怎會人們愛到最後,只剩下分離能說得出口?
難道他們不知,一生平安,便是得來不易的奇蹟嗎?
我不知道比起某間今晚無法安憩的房子裡的哭泣聲,和那個將永遠長眠的男人被劃上刪除線的姓名,我還剩下什麼好嘆息?
遠處那個被經年累月的日曬,棕黑枯癟的老男人不斷地來回踱步,空洞的眼神,惶然的心跳,沒有人在他周圍,沒有人會去問候,或許他的妻兒還在嗷嗷待哺等著他,把開砂石車賺來的沾滿泥沙的錢拿回家。我只默默祝禱,所有人心都能在那份十字架上的愛裡,找到安息和溫柔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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