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醉漢開了槍就跑
子彈擊中奶奶腹部
今年,三月中旬我們便先去祭拜我曾祖父母的寶塔,然後去掃奶奶的墓。
在奶奶的墓地時……
「寶弟來,這些紙拿去幫阿祖蓋屋頂。」我喊兒子。
「為什麼要幫阿祖蓋屋頂?」
「因為阿祖睡在裡面,沒有屋頂的話,下雨的時候會濕答答啊!」我回答。
「哦。」兒子似懂非懂的回答,拿了黃色的掛紙就爬上墳丘,認真的鋪蓋起來。
我轉頭看父親,他注視著他孫子在墳上的稚嫩動作,一臉欣慰。
「阿嬤現在應該很舒適了。」我對父親說。
我沒見過奶奶,他在父親比我還年輕的時候就過世了,至今已經超過四十年。她過世的原因很戲劇性,是被一個喝醉酒的醉漢開槍誤殺的。
那醉漢開了槍就跑,子彈擊中奶奶腹部,以當時的醫療技術其實還有機會,但因為山區偏遠通聯不易,加上惡夜槍聲,村裡根本沒有人敢出面幫忙。我奶奶就這樣眼睜睜的喘息了一夜,直到斷氣。
當時因為家裡窮,沒能好好安排葬禮,奶奶死得艱難,葬得倒簡單。
奶奶過世後,爺爺帶著四個孩子離開居住的山村,沒多久孩子們也各自出外謀生。才十幾歲的父親輾轉到基隆、台北、台中等地工作,幾年後結了婚,生了小孩,擁有自己的家庭。經過半輩子的奮鬥努力,大伯和父親都很爭氣,事業穩定,兒女成群。
就在距離現在大約十年前,一天晚上,大伯突然來電說要找父親,兩個人在電話中長談了半個多小時。掛下電話後父親轉述說大伯那陣子常夢見奶奶,無巧不巧的父親那幾天也夢見奶奶。夢中她溫柔探問子孫近況,但欣慰之餘卻一臉哀怨,不斷說著她冷;睡不舒適。
屍骨濕而不腐
魂魄飄進夢裡
大伯與父親商量過後,決議為奶奶撿骨遷葬。
「棺材一打開我目屎就掉下來!」父親說,「整座棺材底部都潮濕腐爛了,恁阿嬤的屍骨就浸在那上面。」
據父親說,死了超過三十年的奶奶頭骨竟還連皮,皮上還隱約有髮絲。撿骨師父告訴他,這就是俗稱的蔭濕屍,屍骨濕而不腐,往生者肉體折磨,莫怪魂魄會飄進夢裡向兩個兒子訴苦。
神鬼之說我們難以理解,但既然發現奶奶棺木受潮如此,確實也該為她換個適當的安息地了。
開墳撿骨當時我沒去,重新下葬那天父親倒是帶我去了。
那是位於中部的深遠山區,亦是一處墓園,視野良好,緊連著一片廣大的柳丁園。
關於這柳丁園,還有一段插曲。
奶奶墳墓還在構建的時候,因為地理方位的關係,撿骨師父自作主張要水泥匠們將旁邊柳丁園中的一株柳丁剷除,以為不會被發現。孰料那園主是個精明的老農夫,發現後氣得不得了,直說要告,近乎敲詐的要我們賠償幾十萬。後來,在父親和大伯不斷賠罪與斡旋之下,才得以兩萬元和解。
撿骨後的奶奶只剩一個小甕,甕口掀開來就看見一顆被棉布包裹著的頭顱,棉布外畫了眼鼻口等五官示意。從頭骨旁邊的罅隙看下去,隱約可見幾根長骨頭,大約是肋骨或四肢的骨骸,其餘便是一些碎骨。奶奶封土時,父親和大伯站在一旁,默然無語。
兒子玩土手髒
白蛋剝成泥丸
除草打掃完畢,擺好祭品,兒子也滿頭大汗把掛紙全部鋪完。我們先祭拜兩側的土地公與龍神,然後全體舉香對著奶奶的墓碑默拜。
我正好在父親旁邊,看見他虔誠肅穆注視著墓碑,念念有詞。站在他身後這一群人有大半是他孕育出來的,而眼前則是生他養他卻無緣見他開枝散葉的母親,不知此時他嘴裡喃喃念的是什麼,心裡想的又是什麼?
祭拜過奶奶,要等香火燃過一半才能燒化冥紙,這是往生者享用祭品的時間。等待中大家閒談起來,幾個堂兄弟姊妹們一年才見一兩次面,彼此聊著熟稔又陌生的話題。
孩子們都被叫去剝水煮蛋,白花花的蛋殼一片一片撒在墓上,象徵去舊迎新。兒子玩土手髒,把一顆白蛋剝成泥丸,眾人都笑。
燒過冥紙,掃墓儀式結束,大家分享各自帶來的祭品,忙了一早上,每個人都餓了,吃起東西來都咂咂響,很好吃的樣子。
我拿起一片紅龜粿坐到遠處,看著家人滿嘴食物聊天,個個一臉疲憊又滿足,再轉頭看奶奶的墓,她的墓碑剛擦拭過,乾淨透光。
我想,如果奶奶真的在那裡面,不,她一定在那裡面。
那麼她也許正撕咬著一塊白斬雞肉,或者啃著蓮霧蘋果橘子棗子什麼的,或者正把一顆兒子為她剝好的水煮蛋塞進嘴裡。她一定很想抱抱我那五個月大養得白白胖胖的小兒子,她一定聽到了堂弟講的那個笑話,一定也笑得帶淚。
她一定不會再怨恨那個人,我想。
因為此時此刻,她一定正欣慰的注視著我們,一群平凡安康的、她的陽世子孫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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