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弟

前些日子,三舅突然打電話給我,跟我說他很久沒見到我了,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有空,可以跟他吃頓飯?我當下一口答應,並且還跟他賣關子說:「阿舅,我還把你的故事寫成小說了,報紙還有登出來喔。」三舅聽了很高興,也希望我們碰面的時候,我可以把剪報拿給他看。然而,就在我答應的當下,心裡卻後悔了。因為我無法確定,三舅如果看到我寫出他的過去,他會有什麼反應?

 

我的三舅,年輕的時候其實過得很荒唐,抽菸、賭博、吸毒之類的惡習他幾乎都沾到了,也因此曾經坐過一陣子的牢。出獄之後,遭逢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去世的劇變,才讓他終於痛改前非,重新做人,駕著用母親的手尾錢買來的二手廂型車,開始上山下海地討生活,當一個腳踏實地的男子漢。那一年,他已經年過四十了。

只可惜,三舅過去在我們心中所烙下的傷痕還沒完全癒合,我們全家人仍然很害怕碰到他,擔心他又會捅下什麼簍子,或是又一次藉酒裝瘋,把我們的家給砸個稀爛。

讓我真正對他另眼相看的契機,發生在我大學的最後一年。那一年,他也像這次一樣打電話跟我約見面,但不是為了敘舊,而是希望我可以陪他去給爸爸、媽媽上個香(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自從他的大姊(也就是我的母親)和他斷絕往來之後,大哥因為吸毒暴斃,二哥在失業之後也跟著失聯,而四弟又因為弱智而被強制關進草屯療養院,他舉目四望,已經沒有任何親人可以陪他去上香了。因此,基於三舅的這份心意和他沒有明說的淒涼,我答應了。

在陪他前往臺中第二公墓的路上,我得知他現在做的是接高壓電纜的工作,而且因為工作地點不固定,所以常常會睡在車上。這種工作有高度的危險性,他說:「每次開工以前,我都會點一根菸,讓自己冷靜下來,可以比較專心一些,要不然上去以後,一個閃神有沒有,就可能下不來了……還好啦,就是一份工作而已。」

回家之後,我決定偷偷地為他寫一篇小說,小說的主角就擷取自他名字裡的一個字,叫阿聖。同樣是一位更生人,並且從事接電的工作。

這一次見面,我就是拿著這樣一篇小說給他看。我很擔心這篇小說會勾起他不堪的回憶,更擔心我們的親情會再次絕裂,所以在碰面的這一天,我雖然帶了剪報,卻遲遲沒有勇氣拿給他看。一直到他主動提起,並且特地從車上拿來了一副老花眼鏡之後,我才誠惶誠恐地將小說交到他的手上。他就坐在我的面前,雙手展讀著我的小說;而我坐在他的對面,感覺就好像小說裡的阿聖在等候老闆面試時那樣的緊張與惶恐。直到三舅終於說出:「等一下我們找看看哪裡有便利商店,我copy一份帶回去做紀念好不好?」我才總算可以放下心裡的大石頭,因為我總算可以確定,他喜歡這個以他為主角的小說。因此,我給三舅的答覆是:「如果能把原稿送給阿舅的話,那就是我最大的榮幸了。」

所以,一個小說家所能做到最好的事是什麼呢?我的答案是:一篇小說,要傷害一個人很容易,要感動一個人卻很困難,而要安慰一個滿身傷痕的人,更是難上加難。我很慶幸,我的小說曾經安慰過一個人,而那個人,是我所剩無幾的親人。

三舅,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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