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尚清
阿嬤種的苦瓜不苦，但如果不吃她種的苦瓜，她就會苦瓜臉。
和老公當初交往第二個月，他就帶我回嘉義外公外婆家，庄腳人樸實，只是不住地勸你多吃，桌上的澎湃用料也顯示出農家富庶：一盤青菜放上十數個肥碩的蒜頭、地瓜葉只揀最嫩的芽尖、哈密瓜一剖開就讓人感覺瞬間移動到新疆坎兒井；臨走前還裝上三、四箱農作：苦瓜、南瓜、哈密瓜、蒜頭、馬鈴薯……囑我帶回去給父母吃。阿公阿嬤的苦瓜不蛀不僂，每一個都豐盈飽滿有如藝品。母親第一次拿到苦瓜就驚呼：「簡直是書裡說的白玉苦瓜啊！」不管是切薄片淋上美乃滋涼拌，或是切塊加豆豉小魚乾煮湯，這些苦瓜回甘的餘韻都遠大於開始的微苦。如此十數年，吃人嘴軟，只好嫁他。
嘉義朴子牛挑灣沃土遍野，作物隨便插枝就能活，上次回去看到屋外長成圍籬的九層塔，因為太茂盛一時間沒認出來，結果只是婆婆吃剩隨手插上的。排水良好的壤土特別適合栽種苦瓜，論及全台苦瓜，牛挑灣必定首屈一指，只是如今農村人口外流，下田多半是祖父輩，苦瓜生長期間需涵水，但過澇又會爛根，耗肥多且結果期長，中途稍一不慎就成爛臉苦瓜或侏儒苦瓜。近年來天氣極端，為避開毒辣的日頭，現在每天凌晨3點，阿公就得起床到田裡工作，晚一點換阿嬤出門接手，如果夜貓子的我們還沒睡，就會一面滑手機一面聽著野狼的聲音噗噗噗噗地離去。
苦瓜園是老公幼年的遊樂場，攀爬的瓜藤打下沁涼的綠影，結實時有如鐘擺逗人入睡，他們幾個表兄弟不但曾在裡面鑽來鑽去焢窯掏鳥蛋，還曾在瓜藤底下睡過午覺。及長不再玩那些童年遊戲，倒是成了收穫季半個幫手，阿公阿嬤對孫媳婦頗為寬待，好幾次我起床發現老公還在睡，譏笑他晏起，才知道半夜他已經被搖起來到田裡當捆工跟司機過，我自睡昏一點都沒察覺，想必他們不忍心也沒必要搖醒我這個手無搬瓜之力的城市媳婦吧！
那日開了新車回去，看見牆邊五、六箱紅蘿蔔，原來是八十多歲的阿嬤精力旺盛，自己的田地收完了又跑去幫別家採收，賺零用之餘還能分走好些農作物。離開前才知道牆邊那幾箱蔬果全是要我們帶走的，想到嶄新的皮椅跟後箱得被紙箱凌虐，老公的臉都歪了，好不容易用報紙墊底先做好防護，小小的ALTIS前後座加行李箱都塞得滿滿的。這次北上兼菜車要分送至各親友處，阿嬤深怕哪個晚輩不夠吃，要我們繼續努力塞，老公不住推辭，阿嬤不住指揮，直到溫文的阿公難得開口罵三字經。
見阿嬤苦瓜臉，我們趕快出來打圓場，俄羅斯方塊般繼續疊箱造空間，直至每一個空隙都有苦瓜跟胡蘿蔔，我懷裡還抱了兩顆南瓜才上路。
其實好幾回阿公阿嬤都感歎年事已高該休耕養老了，但再回去會發現他們新一季忍不住又下種，兒孫愛吃，他們就捨不得停止勞動。我們既是不忍心，卻又年復一年收著二老的愛心農作，只有努力加餐飯加餐苦瓜，才能讓阿公阿嬤不要苦瓜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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