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母親那張表情變幻莫測的臉浮現上來,她看似嗔怒,忽而轉而哀傷。他閉上眼,頭腦一陣昏沉。
他們是無話不談的哥兒們,阿四比他小一歲,別人都說他倆就如親兄弟。他見到阿四好似看著鏡中的自己。阿四與他都是獨子,上面有三個姊姊。他則是唯一的孩子。
母親把他捧在掌心,他到小學畢業還不會自個兒繫鞋帶。母親幫他甚麼都打理好,幼稚園上雙語班,小學課後輔導外,周末也有加強課程。母親總懂得他的需要,用獎品、笑容,以及無窮盡的讚美鼓舞他。但他不能違反母親的意志,否則她的怒意會瀰漫在窄小的空間中,母親常說:「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你好。」
母親決定他吃甚麼、穿甚麼、學甚麼與跟誰交朋友。他像走高空纜索,母親在盡頭注視,如果母親皺眉,他就知道自己不穩了。母親接受阿四做他的朋友,因為阿四家世好,都讀一流大學,將來可相互幫襯。
阿四真聰明,讀書很輕鬆,他修一門課卻要費盡心力。阿四有女人緣,隨便說句話,一群女生笑得抖呀抖像招展花枝。阿四甚麼都好,就是房間亂,說從小有佣人打掃,沒整理習慣。兩人合住,他清掃時,阿四坐在沙發滑手機。
他要這個女孩
他暗戀那女孩很久了。那天他對阿四吐實,阿四默默聽著,收斂平時搞笑的表情。他回想成長歷程,母親給他訂定各種學習計畫、生活目標,只要達到就能獲得獎賞,他沒有落空過。他要這個女孩,那是與母親無關,他第一次發自真心的渴求。
阿四把甚麼都打亂了。她笑盈盈看著他,雙手勾著阿四的脖子,坐在阿四腿上。他在門口愣住,勉強說聲嗨,走進自己房間。門外傳來他們的笑聲,然後兩人出去了。每當心情煩躁,他就開始大掃除,阿四床下有剛用過的保險套、衛生紙,他的心被插上一刀。
阿四嘻皮笑臉進門,說:「喲!那麼乾淨!你去開清潔公司好了。」他大怒,砸去菸灰缸,砸中額角,流血的阿四撲過來,他還擊掐住阿四脖子,難以控制的憤怒如狂潮捲上來。阿四甚麼都有,連他僅有的愛也要奪去。他的力道加重,阿四瞳孔放大。
等母親明天發現了這一切,她會有甚麼表情呢,痛徹心扉、麻木冷漠,或是對他鄙夷不屑,說他到底遺傳父親的劣種,不過是扶不起的阿斗。母親肯定會傷痛,痛惜她多年心血白費了。
如龍捲風掃過的房間,殘破凌亂,他徹底失控。地上的阿四軀體已經僵硬,他不知如何包裹阿四高大的身軀。他與那女孩的故事從未展開,而他與阿四的人生都結束了。
楊索《物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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