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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政達

這是真的,感覺是真的。

怎麼會發生的啊,她回到昔日的老家,眾生寂寥,媽媽跟她說:「上樓去,給妳那個爸爸上炷香,這麼久沒回來了。」加上一句:「從小過年過節,妳都會給他上香。」所以是真的啊,她分明就記得,白色的棉襪踩在日式的木板,陽光疏涼,只聽見她自己的聲息。她想著自己是貓的爪步,放輕聲音,拉開牌位前的木板門,這個女兒默想:「爸,我來看你了。」

這樣稱呼一個未曾見過面的人,每次,仍讓她睜睜出神。其實,是因為她小時身體差,看醫生也找不到毛病,後來媽媽帶她去看一位命理老師,老師問媽媽:「妳有沒有過世的兄弟?」媽媽承認,有個弟弟早年因病過世,那是連女兒也不知道的。命理老師恍然大悟,就說是幽魂糾纏,若將女兒過繼給這個舅舅,也許身體能好轉。

女兒真正的爸爸沒有反對,早年在台灣鄉間,本就有這樣的習俗,以安撫沒有傳後的故去親人。也只是個簡單的儀式,家裡安奉舅舅的牌位,焚香祭拜,把女兒的名字寫進去。在安靜的閣樓間,媽媽低聲跟她說:「以後妳就多了個爸爸,記得常上來上炷香。」從此,沒有見過面的舅舅變成「爸爸」,她看著牌位上細字寫下她的名字,象徵冥冥間的香火延續,「這樣說吧,」她悠悠冥想:「爸爸也沒有見過我。」

她的身體真的逐漸好轉,考上大學,搬出老家,只有放假才回來,上樓拜拜,那個沉默悄寂的牌位,卻常讓她想起春不老樹,其實,是來自不知誰說過的一句話:「春天是不老的,甚且是不死的,那是春天的承諾。」

那聲神位前的「爸爸」,每次要連叫兩聲,第一聲只是輕輕的試喚,沒有回應,第二聲就像是一種追認,她開始慶幸有著這樣的一個爸爸了。當一個女孩隨著歲月長成為婦人,身材拔高,牌位上的老爸仍不老去或長高,透過積厚的香灰,她感覺一直有一雙望向她的眼神。她常常在「爸爸」前講她的心事,在外面被欺負了,考試成績不理想,和爸媽狠狠吵了一架後,躲在閣樓間,一場逐漸冷去的青春,永遠只容得下一名觀眾。

是祕密吧,在某個天啟般的黃昏,聆聽Joan Baez唱的〈Joe Hill〉:「我昨晚夢見Joe Hill,我說你不是十年前就死了嗎?Joe說:我永遠不會死。」一個人躲起來哭了一下午。多年後,在士兵洪仲丘案引發的眾人集會裡,熱浪渦卷的愛國東路行道樹下,女兒聽見有大學生拿著吉他彈唱著這首歌,彷彿那個老爸正從她身邊經過,答應晚上帶她去吃甜甜圈那樣的語調:「我不會死,我不會忘記我的承諾。」

春不老是結實累累的樹種,結果著花的時節,每隻從天空飛過的鳥兒,都不曾忘記漿果的飽滿甜美,如同每隻鳥記憶中的春天,像貓一樣地足步走進,感覺是真的,深怕會吵醒睡著的什麼,拉開木板門,燃一炷香,香灰靜寂掉落,時光婉轉,「爸爸,我要結婚了,你要跟我一起去新家嗎?」

靜默地等待,如此地感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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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王子蔡大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