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鉅
今年我失落了整個三月天,想把中秋當做三月轉世的輪迴。
先說好不是鬼故事。我嚮往著,忽然死去、來不及見最後一面的親人們,能重回老家山上,烤山豬肉,吃野菜。放山雞的糞臭被太陽曬了一天,小黑蚊成群飛,簡陋鐵皮屋裡浮動香茅的氣味……我揮揮手,任性說,「那些菜我不愛吃,想吃蛋炒飯。」躲開此起彼落的責罵,玩捉迷藏,直到摻雜醬油甜鹹味的蛋香勾引我回來,靜靜扒光整碗飯。歲月安好,時光能否倒轉,月亮好圓,可惜是三月,來不及撐到中秋。畫面停格在加護病房外的玻璃窗。又或者,喪禮最一開始那時節。趁煙花三月最美麗的季節,拋開雜念,認真奔一回喪。
那時候,我正穿著襯衫和西裝褲,穿梭在不同課堂的講台。大多時候我不那麼義正嚴詞,更多時候我傾向插科打諢。我不太把自己當老師。下了課,脫掉面具,接聽四面八方的電話,親人間的快意恩仇與生老病死,往往不由人選擇。在講堂上拚命忍住眼淚,拚命跟台下幾十口白牙笑開懷。唯有那時候,我才可以忘記自己已經是一個失敗的人。
二月下旬,陽光燦爛的日子。誦經,家屬答禮,下跪叩首。震耳欲聾的暈眩。弔唁賓客的眼角餘光,在粗製的孝服折射出模糊暗影。我頭壓到很低很低。金紙在火舌裡事不關己竄逃。我怎麼樣也哭不出來。求死者在天有靈保佑,生者還有刀山難關熬不過啊。想著想著淚流滿面。欲淚的衝動竟是為了自己。我為這煽情的自私感到可恨。
兵敗如山倒也差不多是這樣了。年前家裡先是被倒債幾十萬。年一過完又是發喪。還來不及細想,世界破了大洞,心空落落的像度鬼月,只有站上講台才能忍住不要瘋掉。
狗急跳牆也差不多是這樣了。迷不迷信無所謂,被拖去算命。戊土命盤,做牛做馬,無貴人疼惜,小人扯後腿。說穿了性格決定命運。都說火象星座缺心眼,稍一魯莽就惹人變臉。成年人對「冒犯」的疆界好曖昧。同樣的一言一行,若掉換性別和立場,或掉換一張討喜好看的臉、說話動聽的嘴,往往可能無傷大雅了。壞就壞在沒腦袋,蠢人躁語,世間容不下這種人。某長輩曾因一個誤會,訓斥我「做人失敗」,語氣之戒嚴,巴不得拿我挫骨揚灰。「是什麼樣的家庭養出你這樣的小孩?」「你就是感情用事。」欲加之罪,何勞舌辯。我不聽,我不聽。滔滔誦經聲和哭泣聲中,我忘了是誰對我說,「好遺憾沒能見上最後一面。」千里共嬋娟,沒能見上最後一面的人,把我養成這樣感情用事的小孩;他不給我月餅,給我骨灰。
自那時候起,我徹底斷念,再也不想當「老師」。離職前夕,尷尬地接獲教學優良教師獎狀。至譽無譽,要來何用?我愈來愈厭倦別人叫我老師。也不想叫任何人老師。世風日上,這已是個教人畢恭畢敬,不容置疑的威權時代。
從明天起,只許做一個成功的人。說話得體,裝可愛,噓寒問暖。願誰期盼的禮義廉恥終有進程,願誰花開堪折直須折,願誰在塵世瓜熟蒂落。我只願在這季節倒錯的深秋,奔那未完成的喪禮,面朝棺材,春暖花開。●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