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梓潔
在我腦海中,永遠有這樣一幅淳美如小津電影的影像。老爺爺從屋裡出到了院子,點了一根飯後菸,那身形,是有一點悵惘的,但他手撐著腰,強振精神,對著將上車的孫子和孫女,精神抖擻地說了句:「我們家妹啊尚了解我,今晚呷得真爽!」而後一人默默看著車燈離開院子。那是一個中秋夜。
那年中秋沒有烤肉,家裡沒有任何過節氣氛。因為,父親在加護病房,已經第五天。加護病房一日開放三回探病,我們那幾天的作息是這樣,早上探望,擦乾眼淚,回家吃午飯,午後探望,擦乾眼淚,回家吃晚飯,再去探望。那天,探過下午那一輪,去醫院附近的三嬸家休息,返家已近傍晚。哥哥開著車,說起這幾天爺爺精神都好差,我說,那我們來做一件讓他開心一點的事吧!
車子繞過家門,到了「北斗」。那是緊鄰家鄉的小鎮,離家已十年,對市街陌生,僅隱約記得幾家日式氣派建築、家族聚餐去過的餐廳,名曰:福岡、菊屋、富山……每次的宴席桌菜,一定都先上一艘浮誇大龍船,船上盛著碎冰,擺滿生魚片和日式小菜。
我們選了「菊屋」停靠,我下車去。餐廳裡人聲鼎沸,一桌桌團圓歡樂,我訥然尷尬站了一會兒。老闆娘熱絡招呼引導,我順利完成任務。至今我都很感謝她,溫暖世故地對待一個,不明所以紅腫著眼睛、羞怯點菜,且只外帶一份綜合生魚片,一份綜合壽司的年輕女孩。
我們拎著那兩個餐盒和一瓶台灣啤酒進門,我用日文逗著爺爺:是Ki-Ku-Ya(菊屋日語發音)的呦!爺爺一如往常,節制而優雅地吃著。全家人配著中午媽媽準備的祭拜祖先的家常菜,簡單地吃完中秋團圓飯。然後,我們又得出發去醫院了。
就是那時,爺爺走到屋外,依然用最節制優雅的方式,表達了他的喜悅,與感謝。爺爺向來吝於表達,在家族後輩眼中,是個難討好的老人,能讓他說出「我呷得真爽」非常難得,也許,他也在安慰著我們。我不知道車子離去後,他是否抬頭看了月亮,車裡的我們,想必忘了賞月這事。
我記得很清楚,那回探病,昏迷多日的父親突然睜眼,慈愛地看了我們一眼。我們回家後還開心地告訴爺爺,這麼多天以來,爸爸今晚狀況最好!
然而,隔天早上,妹妹和我要回台北上班,北上列車才過新竹,就接到醫院的電話了。現在常當笑話講給人聽的:我哭到周圍挨擠站著的收假北返乘客,不斷塞衛生紙給我。
那是十年前的農曆8月16日。再接下來發生的事,我已經寫過了。
那時我二十五歲,對人事還很生澀,許多銳角都未磨圓,我跌撞著,也學習著。那個中秋夜,教會我的一件事,受用至今。那就是,悲傷困頓或低潮的時候,為自己點份生魚片,來杯啤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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