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昀
在種種匪夷所思的任務之中,最讓我受不了的是賣弄東方風情這一項。我無法理解,泡茶就泡茶,寫書法就寫書法,為什麼要穿旗袍?
在英國求學時,有一陣子我的興趣是蒐集訃聞。
開始讀訃聞,並不是因為吳爾芙所說的「英國人對憂鬱的渴望」,而是我想要提升自己的英文能力,於是開始讀報紙。對當時的我來說,評論、報導、訪談需要掌握大量詞彙和對時事、文化的知識,困難度高;反倒是平鋪直敘地介紹某人生平事蹟的訃聞最親切,也最有趣。
理想和現實差很大
在那些訃聞中,我印象最深的一則是關於某位演員的。可惜現在我已經記不得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猶太人,從歐洲逃到美國,因為長得很中歐,經常被人叫去在電影中扮演德國納粹。
「到了陌生的國度,卻必須扮演自己討厭、逃避的對象,並以此維生,還有比這更諷刺的嗎?」讀到這則訃聞時,我同情地想。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也會在幾年後過上同樣的生活。
大學畢業後,我因為嚮往波蘭而來到克拉科夫。念完一年的語言課程,我不知道要做什麼,既不想回台灣,又不想回英國念碩士。剛好那時候有一個「中波文化藝術交流基金會」(聽起來很官方,但其實是某個愛好中國文化的波蘭生意人成立的民間組織)在找會中文也會波蘭文的人才,我於是去應徵,就被錄用了。
在這家公司,我主要的工作(或者說,寫在合約上的部分)是協助策畫展覽、寫信給中國人聯絡各項事務,幫老闆翻譯文件,並且在有空的時候教老闆和同事中文。對於一個文科畢業的新鮮人來說,這真是輕鬆美好的差事。但是,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工作了幾個月後,我才發現理想和現實之間的距離還真不是普通的大。
先說那個「中國古代科技展」吧——因為對「中國」、「古代」和「科技」興趣缺缺,不用應付考試後,我就和這一類事物絕緣了。但是,展覽必須要有英文和波蘭文說明,由於負責這件事的同事中途離職(聽說老闆不滿意她的說明,認為太文學了,不夠生活化),這件差事就落到了我和另一位同事頭上。雖然對題材一竅不通,我還是硬著頭皮讀資料,拚命想要怎麼描寫渾天地動儀、漏壺、雙頭犁,才會比較生活化(後來實驗證明,改寫維基百科,最為生活化)。
用波蘭文寫台灣
展覽好不容易開幕,終於可以不用翻來覆去地修改那永遠改不完的展覽說明,本以為日子可以過得比較輕鬆,但是老闆似乎擔心我太閒(其實,我是真的沒事做),所以三不五時安排我去展場表演泡功夫茶、寫書法,同時派給我一堆新工作:在公司官網上介紹中國文化、規畫中菜烹飪班、編輯中文版波蘭風景月曆、翻譯維他命的成分說明(含有冬蟲夏草,說明書上特別強調「對增強男性精力有幫助」),準備未來活動的企畫案——中國古代建築展、中國鼻煙壺展、中國恐龍展(不是化石,只是電動橡膠模型,會轉頭、眨眼、下蛋、游泳、說「你好」)…… 不過最後,這些計畫沒有一個付諸實現。
在種種匪夷所思的任務之中,最讓我受不了的是賣弄東方風情這一項。我無法理解,泡茶就泡茶,寫書法就寫書法,為什麼要穿旗袍?我不是很喜歡穿旗袍的人,而且公司提供的旗袍根本不合我的尺寸,穿上去就像包肉粽。我和同事抱怨,她說:「哎呀,他們就是來看你的啊,這樣感覺比較東方嘛。」「這樣我不就成了奇異果?因為很新鮮,有異國情調,所以吸引人?」
我在現實生活中扮演奇異果小姐的角色。當我穿上旗袍,在商展替來參觀攤位的波蘭人用毛筆寫下他們的名字,人們露出欣喜的目光。在每場功夫茶表演上,都有人舉手發問,想知道如何正確地泡出完美的綠茶或烏龍茶(老實說,我在家都是直接把茶葉丟進馬克杯,倒入滾水)。當我在大紅燈籠之間,在竹子搭成的亭子裡對波蘭太太小姐們吆喝叫賣中國製造的手機套、扇子、錢包、幸運餅乾,人們看見的不是我,而是我所代表的神祕東方,而他們都很開心能以便宜的價格,把一小塊東方買回家。
一年合約到期,我離開了那家公司。雖然工作過程充滿各種不堪的回憶,我還是很高興我曾經在那裡工作。因為時時刻刻要接觸中國,為了保持身心平衡,我開始試著去認識台灣,這個我出生長大、後來又匆忙逃離的陌生故鄉。我甚至做了功課,用波蘭文寫了許多關於台灣文化的文章(燒王船、八家將、台灣電影……),貼在公司的網頁上。
因為有這些經驗,現在的我比剛出國的我多貼近台灣一些。我想,那是短命的奇異果小姐,留給我最珍貴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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