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秋停
童年竹籬上掛有豔黃絲瓜花,水溝旁有蚯蚓、鐵籠裡則有羽翼漸豐的雞鴨,而能入口的零嘴畢竟不多,放學回家,面對寂冷空屋,即便溽暑仍有飢寒交迫的感覺!
我想要吃東西!
這念頭長存心底,成為隨時欲要實現的願望。那時經常幻想自己擁有一只聚寶杯,想吃什麼,杯裡便會生出──餓時有麵包、口渴有飲料,所有想得到的食物皆在裡面。世上真有這樣的杯子多好!而事實不然,廚房裡除了油鹽醬醋外什麼也沒有,兩眼乾瞪出煙硝,廚架上仍然空空如也!餓鼠徒然磨咬癢齒,嗜甜螞蟻將砂泥看成糖粒。巷口 仔店的玻璃罐內裝有各種糖果,圓形放射狀條紋、紅白綠間隔的軟糖,時時盼望能有一顆糖,為生活增加甜味與色彩。
仔店老闆挖空心思提供各種誘惑,炎夏時酸梅湯裝進小彌封袋,結凍後撕開來舔舐解乾渴;或將冰塊撒上白糖,剝幾顆綠葡萄加入,清甜滲出,美麗色彩吸引同學爭相買食,而我只能一次次強忍,三餐已經不易,其他一律免談。
被遺忘的香蕉
絲瓜花裡匿藏螞蟻,花粉帶著甜味,一隻隻倉皇身影彷似含著微笑表情。天天帶著鑰匙出門,放學後回到家裡,想食念頭於屋內跌宕不已。一回不記得誰送來一串香蕉,彎弧朝裡覆掛牆上,我天天抬頭瞧望,見那綠皮漸地轉黃,感覺牆面柔軟生香,一根根香蕉化做手指對我招手,黃皮深濃,空氣融出甜味,忍不住剝了根吃進嘴裡,唇齒即刻愉悅。為怕被發現,不忘除去果指上端,大人顯然太忙碌,無人留意這件事。
隔天我又自另一端扯下一根,初始幾天難免心驚膽顫,後來爸將外套往牆上掛,香蕉從此隱形。我如獲得大塊起司的老鼠般興奮,大衣成為神祕斗篷掩護我的寶藏。一天一根,同學來時還可表演自牆上變出香蕉的魔術,生活好是富足!
而甜美的日子畢竟不多,一天家裡突然有人嚷喊:「之前不是有人送了一大串香蕉嗎?」
我昏甜的意識當場被猛敲一記。
「對啊,怎麼都沒有吃到?」大人的記憶同時被喚醒,一旁的我青白了臉色。斗篷被掀開,兩根黑爛香蕉垂掛牆上,所有目光集聚向我──
「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可爾必思的滋味
起司被移除,老鼠繼續守著空洞,絲瓜蒂上的蟻群胡亂奔竄。
想念著甜,思緒頻頻撞牆。 仔店老闆又推新品,紅豆綠豆裝在小鐵杯製成冰棒,豆子融糖幫忙解饞,而我身無分文亦無福享用。尋常的日子少有甜蜜,汽水沙士節慶才有,紅茶咖啡則是奢侈品。
甜食誘人,令我難忘的還有可爾必思的滋味。
據說可爾必思甜中帶著點酸,母親節時大姊買回來一瓶,玻璃瓶外包覆類似大麥町狗的白底點點圖案,高雅包裝更增添美味聯想。它一直被擱置牆邊,我目光不時於其四周轉繞,舌尖巴不得能夠探進瓶內。
夏日骨溜便過了一大半,卻無人提議打開來品嘗!
難道要等到中秋或過年?我於心裡頭乾著急,要等到幾時呢?時髦瓶裡到底裝盛什麼內涵?酸與甜如何融合分解,諸般想像嚴重困擾我,如何壓抑亦消除不了高漲的好奇心。
於是趁家中無人走到牆邊,小心褪去瓶外包裝,撬開瓶蓋,將那神祕汁液倒了些出來。總算喝到了,那酸甜滋味似會黏附舌頭,復經咽喉滿足所有張開的渴望,讓人意識不覺微笑起來。
過幾天大姊回來,和母親閒聊時突然想起有瓶可爾必思還沒喝,便提議打開來喝看看。大姐順手撕開外紙,拿起開瓶器叩一聲輕易開瓶。我暗自鬆了口氣,等著光明正大多喝些。饞舌正要吐出,卻聽到大姊啊一聲嚷道:「內底哪會有狗蟻?」
母親和我同時將頭湊到瓶前,果見瓶內黏了一圈螞蟻。
「哪會按呢?明明沒開過,就有狗蟻走入去!」
「這不提去和伊換哪會使得?」大姊義憤填膺,我緊咬著下唇,心底焦急不已,想要說出真相卻吐不出半個字,眼看著姊氣沖沖騎上機車去找店家理論。
我內心翻湧起狂風巨浪,冷汗直流,祈願店家息事寧人。
不到一小時,大姊氣急敗壞地回來,手上仍提著那瓶可爾必思:「頭家說是咱開ㄟ!」
「賊卡惡過人,沒意沒思!咱沒代沒誌哪會去打開?」母親亦氣憤起來。
「我說沒,頭家說一定有,嚷得路人全圍過來!」大姊激動得紅了眼眶!
「咱哪會去開?啥米人會去開?」姊和母親環顧四圍突將臉轉向我──「妳有無?」
我退到牆邊,渾身顫抖,不得不點頭──
姊與母親同時光火,兩人一同走向我,我的身影愈縮愈小,巴不得穿牆潛逃……我恨自己,更恨那嗜甜的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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