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鉅
昭和10年3月中旬,太宰治獨自一人前往鎌倉山上吊。太宰治似乎對鎌倉情有獨鍾。五年前的同一個所在,他也曾跳海自盡,因諳水性沒能死成。後來的上吊仍舊未果,脖頸上徒留潰爛紅腫的勒痕。大難不死後,莫名罹患急性盲腸炎,因送醫遲延導致惡化,眼看垂死之際,竟又奇蹟復甦過來。
而後,便是無止境的療養,與麻藥的倚賴及戒斷,間或伴隨在劫難逃的失眠症。他接二連三懇求醫師的施藥,情同分手後牢牢渴念對方的回眸與垂憐,自慚形穢連主體性也棄之如敝屣。精神近乎坍潰,陷入半癲狂狀態的太宰治,處在最卑微最不堪的節骨眼,幽幽說道,「我沒有忍受寂寞的能力。」親友曠絕,經濟拮据,欲死還生卻生不如死,「我變成了日本第一大醜陋青年。」都已經節節敗退至此,還能意識到醜,並不代表真正接受了醜,太宰想必極度耽戀那個絕美青春的自我吧。
願意對世人自剖擱淺處境的狼狽,究竟需要怎樣的勇氣?袒露羞恥是否可能淪成罪辱?一旦生活軌道異於常人目光,是不是就只剩下亡羊補牢的罰則?不能做夢,連白日夢都魘苦萬分。沒有人會永遠年輕的,永遠年輕是演員的義務。三十二歲的太宰治,在日本人倫的顯微鏡頭下,是個中年不立的早衰者。頂著東京帝大高材生的頭銜,成天不務正業,沉醉酒鄉尋死覓活,鑽探在一個又一個女子的深穴之中無可自拔……甚至連寄宿伊豆溫泉旅店的女中都瞧不起他哩。「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我覺得自己得活下去才行。」太宰治回顧自己流連東京的歷程,寫下私小說〈東京八景〉,不是旅遊導覽也不是述聞誌異,不對,說誌異無可厚非,那簡直就是他自殺場域的人間怪談地獄變。
劍及履及自戕之前,他不是不曾自救自強。然而自戕的潮騷氾濫,終究淹過枯涸的神經,一發不可收拾。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何で。
有愛無情,有禮無體
中島哲也透過電影《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嫌われ松子の一生),向太宰治致意的蛛絲揮手即是。松子崎嶇的命運,壓根翻拍自太宰治:不被世人理解,不被真心疼愛,胸懷奇情而只能壓抑再壓抑。心直口快難自棄,束之高閣的無賴傲氣,乏人問津的孤芳自賞。總是弄巧成拙,總是功虧一簣。反覆又反覆的傷害見招拆招,被世人唾棄之後,脫口而出的僅僅是一句「何で」──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明明想要努力活下去的啊,明明是想要好好愛一個人的呀,為何永遠跋涉不到幸福的彼岸?為何最後居然脆弱到連碰觸棉花也能受傷?人際關係恆常恍恍惚惚,如繃透的蟬翼觸手可破。太宰治他真的只是,不甘寂寞,而已嗎?
任性賭氣似的,太宰治在瀕臨跨越不惑的前半年,就走了。自死了好幾次總算如願以償。生於6月,也亡於6月。初夏時節,東京三鷹,玉川上水。連最後的自死都挑釁著如此悽美詩意的地點。
年過三十的太宰治,在世人眼中哪怕是脫序的無法者、失格者,然而在保守的妹妹和妹婿的面前,仍勉強覆著世故的假面,哪怕淺淺的,臨別關頭行禮如儀,低喃冠冕堂皇的話語。起初極難想像倔強的太宰,究竟懷抱著什麼樣的矛盾心情。後來獲悉他是雙子座,好像就不意外了。他其實是個有愛無情、有禮無體之人,愛一旦落入世俗,往往不得不以絕情和酷冷作結。倘若胸口無愛,不會動不動便風火雷電相偕殉情,不會動不動就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正是因為愛,才想保鮮在安好如初的階段。貧賤夫妻百事哀,柴米油鹽何嘗不是種盲目的哀。所有的愛情墮入現實終將慘不忍睹──承諾被責任架空,激情被義務取代,於是,預先的酷冷成為明哲保身的盾牌。物極必反。正如三島由紀夫的火燒金閣,更像龐貝的一切繁華落盡付之火山岩漿。般若波羅蜜多時,肇因色空相劫,本來無情物,何處惹人愛。太多太多的愛必須開釋、企盼超脫。
年過三十的太宰治,歷盡滄桑,債台高築,寫不出稿子,渾身窮酸,缺牙,苟活。如果時光穿梭到現代,他恰好也勉強使用了智慧型手機,恰好也安裝了LINE,與人互動傳訊的過程,是否會變成一個已讀不回之人?
魚雁往復,認真即輸?
父親剛學會使用LINE的那陣子,老是低頭面對手機發愣。觀察幾回我按捺不住追問。他說:為什麼留言旁邊顯示已讀,對方卻不回應。「因為對方不care你。」父親百思不解皺眉:會不會是,在忙?「忙是屁話,有聲無影。有心想回就會回。你要習慣啦,這就是現代人際的現實一種,認真就輸了。」他說:那用LINE的意義是什麼?「沒有意義。我的LINE好友名單不超過十人。真若有事自然會打電話聯繫。」最近他嚷著要開臉書帳號,我說算了吧,臉書互動更煩人,傷害促迫且繚亂。我多麼希望他能停留在原始的人際維繫狀態,無憂無傷就好。除非你是對方眼中的天菜(絕對有求必回),否則千萬別奢求魚雁往復、禮尚往來。《詩經》記載投桃報李(或投木瓜報瓊琚)式的純情,早已蕩然不存了。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何で。
「臉書點讚學」和「LINE已讀不回學」,早已各自發展成一門學問。一日之計在於讚,心情高潮與否,完全取決於按讚通知的紅色數字。通常,美食文(已哭。深夜食堂是想逼死誰XD)或自拍文(有圖有真相,人帥真好),最能擄獲青睞(淡淡)。再不然就是搶救文青作戰大計畫(眼神死),當黎明畫破黑暗,喜歡你暖暖的文字,洋溢著滿滿的幸福(蛋蛋的哀愁)(人帥真好+1)。
我的臉書貼文通常不會保留廿四小時以上。貼出來,該互動的互動完就刪了,情同寫在流水上的虛字,春夢了無痕。吾友戲稱,這豈不像愛一個人時,巴不得在天雷勾動地火之際就相偕赴死的太宰治嗎。日文的漢字「心中」(しんじゅう)是指一起自殺之意,「無理心中」(むりしんじゅう)則指玉石俱焚、同歸於盡的情死。若連死都必須呼朋引伴也未免太過悲涼了。〈東京八景〉有個副標題:「贈給苦難之人」,不就是太宰治在茫茫情海中,尋求同是天涯淪落(苦難)人的討拍文?
如果太宰治上吊或跳海之前,在臉書打卡(地點顯示為鎌倉山)、貼圖(橫吊在乾枯樹幹上的破爛繩子,景深是遠方隱約的湘南海岸)、貼文(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會否瞬間引爆滿堂彩的點讚和回應?這自然是我一相情願的穿鑿附會。相較於三島的心高氣傲和譁眾取寵,氣若游絲的太宰治若活在當代,勢必是拒用臉書和LINE的那種人吧。即便勉強用了,也是我行我素、神祕低調。
太宰治曾令人感到恐怖的,將旅途所寫文章命名為「遺書」,有些文章甚至寫完隨後拿去庭院燒毀,好像唯有不將那些字孩視如己出,最終才有辦法回歸自身,儼然悖論。畢竟一旦認真就輸了啊,害怕已讀不回,憂懼變質降溫……「我沒有忍受寂寞的能力」,問題是,誰有呢?與其說太宰治有可能是個徹底實踐已讀不回之人,不如說他比較害怕別人已讀不回吧。說穿了,太宰治比誰都熱愛這個虛偽可恥的人間。他人即地獄。如此更突顯氣弱者的同病相憐,足以一見如故傾鬼城,黃泉路上你和我。那不斷後繼有人且心甘情願的陪死者,就像是隱身在浮生色塊的潛規則,識途老馬方能看穿箇中凹凸。
不過幸好太宰治並沒能趕上這個飢不擇食的網路時代(肌肉壘然的三島在臉書的貼文和自拍肯定萬人秒讚拍案稱爽)。比起一堆藉口假惺惺的已讀不回,太宰治的「已死不回」要乾脆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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