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婕
那個冬天,戀物的C總是來到我的小房間。他的微笑像冰塊,潔白透明地到來。很久以後,我才明白C的笑容裡裝的根本不是笑容,而是非常完整的冬天。他只是不會撿石頭或燒炭火。寒流呼呼地就過了,於是我跟C經常相擁,一動也不動閉上眼或看著某個地方,像兩尊能凹折的雕像。連呼吸都不要。
C說,妳可以有我,但我有我跨不過去的軸。
是什麼軸呢。
換日軸吧,或者,從東岸到西岸的軸。
所有問號都以句號完結。C愛戀那些看望過的海線。十幾歲經過東部的海,二十幾歲還會見。絕美的浪花,礁岩,撲滅一次就不再回來,優美地碎開。而海線之於我,將愈來愈陌生。我是被那片海丟掉的人。
只有我能去那些地方探望自己。C告訴我。
有一天早晨房間的燈忽然被換新,那時C只來過一次。「不說你也不會發現吧。」「我一定會發現。」C重細節,比方哪家店料理好壞,從哪裡走到哪裡要幾分鐘。他走那樣的路程去尋找食物,所有環節都不放過。而我只是胡亂填滿,毫不講究。
可我知道C跟我一樣飢餓,我們都是吃不飽的人。
我和C一起吃的第一道食物,是學區的燉飯。之後還有羊哨子飯,鴨胸皮塔餅,雞肉捲,魔毯,牛奶歐蕾,蘋果紅茶……我總是配合C的味覺,所以那些東西都很好吃。進食的當下感覺飽,一下又餓了起來。好像我們只是協力把食物一盤盤投進洞口,對坐圍觀。
認真下嚥,再機械掛失,找不回來。吃完了就去走河或山,講述所有像夢的片段。二十歲的C,獨自在大霧山區迷路,一個轉彎,左邊是山壁,右邊是懸崖,C想,死也要死在有倚靠的那端。撞上山壁,渾身是血離開。而我,試著將高原的事一樁樁剖開,把經驗串珠似地重新組合起來。水盆般的後山操場邊緣,奇怪的是說完了還是非常寒冷,沒有變暖。對著盆子,有時候,只覺得要吐出來了。
明明都是熱情溫暖的星盤啊。
我們長久談論身世,卻沒有餘力解釋如何偏移成現在的樣子。C離開時,我會把電毯打開,放在腿上,將手墊下去取暖。C到訪前,我做簡單的清潔工作,而他也總是非常乾爽地敲門,關門,走開。
我們都不要這樣。會變成一隻短毛的貓,卻沒學過禦寒。
我一直在等某天C這樣告訴我。
找一個更乾淨的冬天。不需要掃把,也不需要刷子,就能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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