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力敏

我很少買書,因為家中沒地方放。

有時走出墳墓上7-11,一進門店員高聲歡迎,收錢時雙手捧起,鞠躬,道謝,遞發票再度謝謝。這樣對我們辛勤微笑服務的,一個個靈魂,一個月僅賺二萬多,對面房仲門市每間房起碼二千多萬。

近年房價高漲貧富拉大,錢鎖房市經濟蕭索。只是蝸居,仍恐繳房貸至死,家用與育樂開支亦死,四處住宅是一棟棟墳墓,反過頭顯得豪宅更是雕飾華美大理石墓碑。

有個朋友父親是台商,近年母親買數間房,像大富翁遊戲,靠圈地吸乾別人金錢的遊戲。到她家,她房間一大張白沙發,上面擺著一隻大熊,前面數雙平價高跟鞋,問她怎不擺鞋櫃?她說有時在家穿著玩。一摸果然鞋底不沾塵土。她人好,自有種天真樸實,明明不缺錢,大四卻到服飾店埋首打工。問她這輩子有何夢想,她說想留在故鄉三峽到老。我臨去搭車,她繞道買盒名產金牛角相送。我在昏黑搖晃公車裡捧著一盒橙黃,想她這輩子不管怎樣,有間新房已在名下。當然今後仍會有苦惱傷悲,這是人生,但大概能免於窮的磨難。

窮的磨難是給另一個朋友,父親罹癌久病,母親填不了這坑。到他家,地板暗褐木紋貼面此處彼處斑駁磨損,比土地更像土地,人活在這家,是面臨油鹽柴米瑣碎疾患等生命底層苦痛。我進廁所,馬桶蓋栓鎖處一邊鬆脫,得先用手擺正,方得坐下。過後照鏡子,右下三條裂痕,整面灰糊斑舊,照得臉分外老醜。貧窮就是這面鏡子。

他父親說他跟妹妹兒時會在沙發上笑鬧蹦跳,當年他尚未罹癌。我撫著老沙發斑剝皮面,粗糙微刺,在寂寂中聽見悠遠的快樂。終於他從7-11打完工回家,拉我進房間聊,聊苦事、樂事、遙遠的心事。當我讀名校自詡菁英,他正忙打工無暇念書。房間窄仄,擺完小床、書桌、衣櫃就快沒地方站,我在昏黑裡想政府該做些對的事,人民要逼政府做。

「你手好粗。」我問,想著他方才拉我進房的觸感。「在店裡用清潔劑用出來的,以前哪是這樣。」他說。我端起他的手,泛白,厚實,滿是細細皺紋,在窮苦中先行老去。再端詳幾眼,卻自有一份靜定,不容評斷。

我想起她的手。她掌心也白,但指頭天生紅潤圓滿,似噘起的嫩唇,指紋快看不見,某次隆冬拉我過馬路,一手溫熱。她說從小手腳就暖。服飾店沒清潔劑,若有,紅潤指頭不知能否抵禦。

我踱出他家門,搖手道別,走過黑沉沉的巷弄,彎至街衢,終於對街7-11光燦明朗。我愈走愈覺路窄,街道兩側樓房是一對手掌相迎,漸次闔攏,收挾住我。暖的涼的,嫩的粗的。

她與他相識但不熟,而我突然盼哪天也許出於巧合,也許出於刻意,他們能牽起手,她多感受些人生粗礪,他多感受些人生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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