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高鐵七號車廂,發現我座位旁邊坐著一位閉目養神的老者,竟然是老友Y君。
我拍拍他的肩膀,他也一陣驚喜。真是難得,從大學時代起,我們就經常相約一起吃飯出遊,但像今天這樣不期而遇,還被網路購票送作堆,可是頭一遭。他說他要去員林看診,我則是要去彰化演講,都是娛樂多於謀生的活動。
閒著也是閒著,Y君多年前就跟我談起他想寫回憶錄。在這個網路時代,人人都能擁有媒體,都是作家,都是自己生命故事裡的英雄,也都可以寫回憶錄。
我好奇問他回憶錄進行得如何?他說還沒動筆,因為在真正要認真回憶時,才發現不知道要從何說起,而且很多事情看似栩栩如生,其實都只是片段,失去了時空座標裡的明確線索。
這的確是個問題,當高鐵急速穿過一系列隧道時,Y君忽然興奮地說:「不過回憶錄的結尾已經想好了,就叫做『最後的唐吉訶德』,人生越走是越不知道自己的戰場在哪裡?又是為何而戰?」
學生時代意興風發
真是熟悉的聲音啊!Y君大學時代就自比唐吉訶德,是叱吒風雲的學生領袖,應該也是我人生的領航者之一吧,我曾經跟他攜手涉過危疑之水,穿越蒼茫之野,夢想去追求不可能被追求的知識,去熱愛無法被熱愛的事物,去擊退難以被擊退的敵人。
那時候是多麼意興風發、趾高氣揚啊!但現在怎麼變成不知道自己的戰場在哪裡呢?我想他不是「不知道」而是「失去」了他的戰場,這麼多年來,看到當年一些不怎麼樣的人都紛紛擠身到亮麗的舞台擔任要角,不怎麼有理想地在那裡呼風喚雨,他難免不怎麼甘心地想去鞭打海水、質問白雲。「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不知不覺就到了烏日站。有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出口接我們。在這個時代,要把貴婦看成妓女很容易,但能把妓女視為貴婦的才是唐吉訶德。
看著他離去的模樣,就像騎著瘦馬的唐吉訶德,恍惚之間,覺得他要去的已非鄉下的小醫院,而是帝國的王宮;他要懇談的已非哀傷的病人,而是睿智的先知……,於是,他依然是我心目中的唐吉訶德,最後的唐吉訶德。當現實摧毀掉一個又一個夢想時,他想用最後一個夢想去摧毀難堪的現實。
王溢嘉《煉心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