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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岱穎


我第一次認識洋蔥的價值,並不是在餐桌上咀嚼那炒得軟黃透明的肌理在蛋塊中滲出絲絲甜味的愉悅瞬間,而是在電影裡。


當然也不是在周星馳的電影裡看著好姨薛家燕躺在大叉燒上,一邊翻滾一邊嚷叫後流下一滴眼淚說自己「有一種哀傷的感覺」,那樣煽情誇張無厘頭的覺悟,而是《美國心玫瑰情》當中,一枚塑膠袋被風吹得盤旋迤邐,穿透生死美惡卻又寧靜無聲,意義鋪天蓋地無窮無盡席捲而來的神奇時刻。「是洋蔥,」我對自己說:「那就是洋蔥了。」

當然,這部電影當中沒有出現過一個關於洋蔥的鏡頭,洋蔥存在於影評裡。影評人說這部電影的結構就像洋蔥一樣,層層剝開了生存的暴力與荒謬。透過電影緩慢又緊湊的敘事,這一切展現為一個巨大的隱喻,而我用另一個比喻包裹它:緊密包裹自己,不輕易將內在示人的洋蔥(好洋蔥,不買嗎?)。

如果沒有深入追索的決心與毅力,事物的核心便隱淪於表象中;一旦啟程出發,開始尋找意義的旅行,這被掩蔽起來的真實便漸次呈露展現,天地萬物因此有了內在的聯繫。那是否,就是詩存在的狀態?

一種近似於洋蔥的狀態?


其實反觀自視,向內墾掘,我們的內心也是一顆洋蔥。

當然也不是像情歌裡唱的那樣,一層一層剝開內心,就能發現什麼深處壓抑的祕密。它比較接近鈞特.葛拉斯說的:「回憶就像一顆要剝皮的洋蔥。洋蔥皮層層疊疊,剝掉又重生;如果用切的,洋蔥會讓你流眼淚,只有剝掉它,洋蔥才會吐真言。」

因為記憶層層疊疊交相滲透;因為我們所曾經歷的一切,都已成為現在這個「我」的一部分;因為它自我複製、自我解釋、自我保護,因此除之不盡,去而復來。它如此堅實,而我們堅持活在世俗意義的「當下」,無視於隱藏其中的各種矛盾與謬誤,是以時常處在無明痛苦之中。

無法認清自我的時刻,無法表述自己的時刻,胸懷裡漲滿洋蔥嗆人的淚水,就要溢出眼眶,而視線早已經模糊了世界。還能不回頭嗎?還能堅持這樣表象式地活著,再沒有任何自省的可能嗎?

面對這發自內在的疑惑,我感到一種迫切的需要,對詩的需要。


「一首詩是一顆洋蔥,」我對自己說:「就像是一種信仰,只有進入其中,才能明白淚水的意義。」

把信仰比做洋蔥並非我的發明,而是遠藤周作。《深河》裡的大津背叛了天主教修會,在恆河之岸默默實踐他所認知的基督之愛,照護所有貧病乃至於死亡的人們,以異教的儀式為他們送行。遠藤周作藉大津之口,給耶穌起了「洋蔥」這個名字,試圖讓女主角美津子理解他心中的宗教觀,申明真正的愛究竟為何物。

一個意象,穿透文字紛擾的表象,穿過千百年來從無休止的爭論與激辯,直指意義的核心。「是洋蔥,」我告訴自己:「這就是洋蔥的價值,詩的價值。」

面對這太過豐美的世界,我所擁有的只有極其有限的語言。滯澀齟齬的文字,令我常懷恐懼,心存憂傷。每當我提筆書寫,希望在概念與概念、語詞與語詞的碰撞之中,藉由那瞬間閃逝的微弱星火,照亮真實存在於這世間的「那個什麼」,總是感到如洋蔥內瓣一層一層的隔膜,阻我思路穿之不透。我所做的,不過就是嘗試「剝開洋蔥」這麼簡單的事情,但那實在太困難了。事實是,詩之艱難一如生之艱難,有時更甚於科學理性所能涵括解釋者。

但,如果生命是一種信仰,詩豈不也能成為一種信仰嗎?

每每在科學館的地下室,週五傍晚的詩社社課,我與學生們在言詞上交鋒,展開挖掘詩意的辯論。我們臚列語詞,旁搜遠紹,探求玄虛窈冥不可測見的線索,試圖釐清事物與表象之間可能的聯繫。但一個半小時的社課,即使眾聲交響砲火不斷,往往也處理不了一個語詞當中可能包含的詩意。因此也就更加明白, 創作者所面對的是何等艱鉅的挑戰,而我們真正能做的,只有相信意義就存在這「剝洋蔥」的過程中。


道之所存,詩之所存,詩就是我唯一的信仰。

天地萬物,偶然亦是必然。正如海德格所認為,唯有詩可以溝通天地神人,出入表象與現實、世俗與本真。即使物自體不可知,無法抵達,詩也能帶我們永恆地趨向它。每一首詩都是詩人探求真理的紀錄,而每一個希冀探求真理的人,都應該是詩的讀者。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一點,更長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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