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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薇晨

暑假某個週日,一團朋友相約至遊樂園,到底是童心未泯呢還是想要重溫幼時光陰我也說不明白,整個園子莫名冷清,只有我們。往好處想,像貴賓的禮遇;往美處想,像參觀一座華麗的廢墟。一行人遂有些惴惴。

《小團圓》裡童年九莉將地獄想像成一處有條不紊的機構,上刀山,下油鍋,千刀萬剮,彷彿應當遊歷一番;我將遊樂園想像成一處地獄。雲霄飛車呼嘯,在我看來簡直像是苦刑,那樣震天宇,那樣鑽地心,那樣「暫時停止呼吸」,那樣三百六十度迴圈,試問誰能解民倒懸。儘管搭乘者歸來總稱通體暢意,我覺得是可怖的。英文裡有片語「ups and downs」形容世事興衰,許許多多複數的上上下下,我常將那些起伏與雲霄飛車的高潮迭起聯想在一塊兒。

每座遊樂園總有專屬它的地標,一架一架碩大設施拔地而起,繞時最久的摩天輪,擺幅最大的海盜船,速度最快的自由落體,使人覺得老遠來了,不試可惜,相當典型的觀光心態。有時候,舊地重遊,乘了從前沒膽嘗試的設施,我覺得是一種成長。今日這園有座以軌道截斷再近九十度接合為特色的雲霄飛車,眾人躍躍欲試,卻不巧碰上維修,唯我暗自竊喜,逃過一劫。我想那垂直的落差便是投胎--我相信,若是坐了,下得車來,我會成為嶄新的一個人。

遊樂園讓人在一日之內體驗鮮烈的情緒,放大的快樂,放大的恐懼,放大的空虛,日常生活裡自嚼自嚥的小小心情,此刻都像草履蟲置於顯微鏡下觀察,又美麗又懾人,最簡單的事物也有繽紛的複雜之處,自己第一次知道。眾人可以大吼大叫,叫沙了嗓子,然後在冷風裡啞啞地笑,討論剛剛在上面看到什麼青山什麼碧海,又近又遠,車像棋,人像蟻。旅客可以放肆這麼一天,瘋過之後,又要回到現實生活裡了,雖然日常事實上,刺激尤其,未知尤其。世事陰森總在不察之間,如同午夜惺忪瞥見床頭的洋娃娃,水藍杏眼圓睜,露出深不可測的,清淺的微笑,但你只覺得自己想太多。

當然遊樂園裡還有急流泛舟,人造瀑布澆下來,水花潑上來,乘客的驚聲尖笑笑得起泡泡了,唾沫星子噴上彼此朱紅的繡頰。「行人去棹依波轉,」這裡不就是浮生?

遊樂園裡總有一場華麗的旋轉木馬,玉勒雕鞍遊冶處,低低高高低低,沒有蹄音達達也沒有鳴聲蕭蕭,只有踩在空中的輕,慢,靜,音樂在乘客耳側飄飄然。

看牧這一群幻獸的工作人員生得白淨,淨得沒有表情,冷冷覷著這週而復始的馳騁,彷彿前進了,前進了,終究只是繞了個大圓圈,又回到原點。可以想像他的生活枯索若此,日子像一隻一隻木馬,花的素的紅的白的,白駒過隙。他也許深知這一切不過是溫馨的徒勞,但仍然施法,讓牠們在太陽下山以前,再跑一輪。

對於遊樂園的人來說,離開了遊樂園的日常生活,才是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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