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輕棻
每個人一生中,都在追尋一個已經離去的背影。
在太陽燃燒的愛情正面,我們都被曬得滿臉通紅,而失去的記憶,則是模糊不清卻又拋不去,只有自己始終能辨認的黑色剪影。
總是在朋友懷舊的聚會中,忘掉一些曾經發生的事。
「那次你也在啊!我們劃位的時候中間還卡了一個陌生人,你那時候不是還氣到要去找店員理論?」
「對啊!但後來旁邊坐個正妹,你走出電影院心情超好。」
「吃飯的時候我們還猛虧你勒!」
看著朋友你一言我一語談論著當年,他往往只能傻笑附和,因為他知道再怎麼搜尋那部電影的情節,或是那天發生的事,最終都只是徒然。他完全不記得,好像那是別人給他的劇情,告訴他當時你在場,於是他便接受了這樣的安排,完全沒參與感的忘記了所有。
分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笑著聽死黨的豐功偉業,男人間意氣風發,或吃飽沒事無聊當有趣的白目事蹟,大家都那麼陶醉在其中,他卻頻頻無法進入狀況,一直問「然後呢?」
等到其他人都撐大了眼睛望著他,調侃他才幾歲就得了老人癡呆症,他才驚覺那些片段他都曾經參與。
「你就站在那裡啊!他跳進海裡的時候你不是也跟著跳了。老兄!你完全不記得了喔!」
朋友喝著啤酒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從此以後,他學會不皺著眉頭思考他們說的是那件事,只是傻笑附和著,好像他也在回味,回味在空白的過去中填入一些色彩。
他只是這樣的生活著,不知道為什麼會忘了過去,只知道沒有過去他依然活得好好的。
直到露出了馬腳。
又一次的聚會裡,他突然靈光一閃,對於對話的內容有十足的把握,難得主動開口提起那段往事。
沒想到卻引來眾人的驚訝表情。
「你根本沒去,老兄,你記錯了吧!你那時候外公生病,你回家了。」
「說得跟真的一樣,你到底記得什麼啊!」
眾人一陣哄笑,他尷尬不已。
難道是他錯置了時空?但為什麼他不在的故事他反而記得,真正屬於他的他卻通通都忘掉了?
「哎呀!你們幹嘛這樣,一定是小潔告訴他的!」
當某個朋友提起這個名字,他的頭腦忽然像被切斷電源的接頭,重新通上了電,電流流竄他的腦海,接觸不良卻依然放映著沙沙的片段。
這下全部的人都噤聲了,尷尬的人變成了朋友,大家面面相覷唯獨不敢看他。
你 躲在我心裡
讓我有心跳 忘了你我就活不了
他想起了一些東西,包括那個叫作「小潔」的女孩。
她模糊的笑容,在他們追逐的時候,轉身對他扮的鬼臉。
她的聲音輕而遙遠,她的眼淚,他抱著她的體溫,他睜開眼她就在眼前的睡臉。
回到家他瘋狂的翻找那所有關於她的一切。
時間被埋在一個大盒子裡,他一打開,已經準備好重新面對痛楚。
然而,回憶空無一物,如同記憶都被清空。
愛 已經不太重要
重要的只是 我忘了把你忘掉
他坐在地上,感到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努力想要挖掘什麼,卻發現徒勞無功。
那是一個愛情故事,他知道的。
很重要嗎?
或許。
他苦笑著,起碼他不用再痛了,沒有憑藉,他想她已經不太重要。
他已經不再需要她。
他已經把她忘掉。
沒有再去深究,他失去的記憶,回憶只是隱隱的一直飄在他的胸口,不明顯,和他相敬如賓。
他讓自己健忘,忘了過去,痛苦拋開後,連好的部份都不要了。
所有關於過去,他都不要了。
空白。
從那時起,他漸漸不記東西,於是人事便不經心的來過又走了。
「你真的很無情耶!不記得我了?」
當對方遞給他名片和邀請卡,他還茫然不知眼前的人到底和自己有什麼交集。
「我是西畫社社長啦!我要開個展了,記得要來捧場。」
從對方口中知道,自己也曾入社,繳了社費,但去過的次數屈指可數。
十幾年過去了,對方竟還記得自己,想是學美術的人觀察力特別強吧!對方說當年的他用色很野獸派,想必是個情感豐富的人。
他連自己曾拿過畫筆的感覺都忘了,也不記得有畫過什麼作品。
即便如此,他還是去了畫展的開幕茶會。
雖然再也找不回當年想要作畫的衝動,那個用色大膽的男孩也早就不在,但他還是想要回味那種被色彩包圍的感覺。
在畫家揭幕最大的畫作的那一刻,他手中拿的簡介差點要掉到地上。
他驚訝的說不出任何話。
當絲緞滑落,那獨一無二的笑顏顯現,他呆立現場,心情由平靜漸趨沸騰。
燃燒 想像不到痛還在燃燒 以為火早已撲滅了
怎麼一見你 心又被後悔灼傷了
陽光在他的前頭,模糊的剪影,在他的心頭發燙。
曾經沒來由的,忽然掙脫了那片飄浮的空氣,降落在他的心頭,他才發現她從未遠走。
她教他遺忘,卻從不讓他真正遺忘。
點起一把火,那時他已經燒盡所有想念的燃料。
然而她根本就住在他的頭腦裡,不是放棄麻木,便可裝作無所謂的念頭。
她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份,他不拾起,卻被迫停在原地守護的那部份。
燃燒 淚是愛情的火藥
畫中的她,笑容裡帶著一抹憂愁,一縷髮絲勾在她的嘴邊,海風帶來的一滴淚,在畫面中,像汙漬,但他清楚的知道,那是淚。
預告分離的淚。
畫中人的淚。
畫家的淚。
他的淚。
請不要 這樣看我 我知道我已逃不掉
沒有人逃得掉,在她那樣離開,完全離開這個世界後。
只剩下痛還在燃燒,她的笑容是痛,燃燒在每個愛她的人心中。
最深的懷念,便是記得她。
他沒做到,在她的病床邊答應她要忘記的,他試過,卻沒辦法。
就讓自己一直燃燒,到想念殆盡,到自己的生命也殆盡。
在那之前,他會再那樣鮮艷的燃燒自己,只為了守護那個笑容,及那帶不走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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