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他從沒休過假，每天起早貪晚，關照學校的大小事宜，小自鎖頭的螺絲大至門窗的修繕，無所不包，而那狗啃似的草皮，也是他推著老爺割草機揮汗如雨的成果……
剛畢業，帶著些許忐忑不安的心情和許多的憧憬，來到一所被青山環抱的小型國中服務。報到那天，這所不設圍牆的校園，似乎正敞開雙臂歡迎我。寬闊操場的彼端，站著一排樸拙的建築物，吸納著遠山近樹的靈氣，清澈小溪潺潺，操場的草皮長長短短，像被胡亂剪過的頭髮，空氣裡瀰漫著青草香。
工友是靈魂人物
關照學校大小事
沿著操場邊的小路走，校舍裡猛然竄出一條毛色油亮的黃狗，對著我狂吠不已。後面跟著一個腳步略顯蹣跚的大個頭男人，頂著半舊鴨舌帽，穿著褪色的衣褲，趿著一雙不成形的球鞋，定定的瞅著我：「你找誰？」
他悶雷般的吼聲嚇了我一跳，我囁嚅道：「我是新進教師，今天來報到！」他臉上溝壑似的紋路陡然換了方向，笑開的嘴露出年久失修的門牙，眼角的摺扇開開闔闔，然後大手一揮，轉身吼道：「黃毛，進去。」並對我哈腰行禮說：「老師好！我是工友，姓劉，以後就喊我老劉！」然後引我見了和藹可親的校長。
其實劉伯伯（全校師生對老劉的稱呼，也偶爾在背後喊他副校長）算是全校的靈魂人物，聽說他從沒休過假，每天起早貪晚，關照學校的大小事宜，小自鎖頭的螺絲大至門窗的修繕，無所不包，而那狗啃似的草皮，也是他推著老爺割草機揮汗如雨的成果。
校園的小路旁種著一排芒果樹，被全校師生當成寶貝，常主動灌溉施肥，並幻想它結實纍纍的盛況。蒙老天眷顧，芒果樹終於開花了，大家奔相走告。但是放完春假後，芒果花竟然從樹梢消失殆盡，大家失望又難過，努力追查真兇，最後劉伯伯才訕訕的說出真相：「我以為樹生病了，長了一堆疙疙瘩瘩的怪物，耗了一整天才剪掉它！」大夥兒瞪著眼，搭不上腔，但沒人忍心怪罪他。只是沒了花的芒果樹，幾乎成為棄嬰，乏人問津，這時反成了劉伯伯每日照顧的「寵物」。
黃毛狗身兼校警
國歌演唱超熱情
老劉出生在貧困的家庭，小時候總是有一餐沒一餐的，十多歲就從軍，終生沒成家，也未曾返鄉，全心守護著學校，像爺爺般照顧著全校的孩子們。
每近黃昏，他會買回一大袋的麵包和小點心放在傳達室，那些放學後還待在學校讀書、打球、聊天的學生們，都熟門熟路的享受著劉伯伯的愛心，他總滿臉歡愉的、遠遠的看著雙頰鼓脹囫圇吞食的孩子們，彷彿童年的自己也正享受著食物的美好滋味。
有些男孩頑皮搞怪，坐椅子像玩特技，鬧情緒時就拿課桌椅做出氣筒，又踹又打，沒用多久就鬆動滑脫。老劉總趁著假日無怨無悔的修桌整椅，最後終於感動了那群男孩，有時候還主動充當副手，一塊兒修葺公物。
每天一早，孩子們就巴望著快點升旗，鐘聲響起，大家歡欣雀躍的來到操場，各就各位，站好升旗隊形。校長來到隊伍的最前方，黃毛大剌剌的跟在校長身後，站在全校師生之前，面向升旗台，司儀中氣十足的發號司令：「全體肅立！唱國歌！」大型喇叭裡莊嚴的樂聲流淌，黃毛引吭高歌，學生們努力唱和，這是我聽過最熱情的國歌演唱了。
黃毛不但唱國歌，還身兼校警、球隊助理等職，而且只要是學校成員牠都熱情招呼。可是一旦有校外人士進入，牠就狂吠不已，直到老劉大聲斥喝才停止。某個假日，我獨自在空曠的校園值日，來了個醉酒的大漢，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糾纏不休，我嚇得差點棄校而逃。幸虧黃毛即時拯救，緊咬著對方的褲管不放，那醉鬼才落荒而逃！
當班際球賽開打時，全校師生high到最高點，黃毛也在場邊觀戰，不時低吠叫好。
龜殼花是教師節禮物
芒果花像關愛的眼神
每年九月開學時分，學校周圍的野薑花怒放，學生們為老師摘來一束束潔白的花兒，用教室的水桶盛裝。許多女老師都快樂得像要長出翅膀了，唯有我被那股狂野的花香熏得又是眼淚、又是鼻涕，暈頭轉向。
那些原住民學生個個輪廓分明，兩眼有神，嗓音清亮，能歌擅舞，體能好，行走高山如履平地，打獵捕魚樣樣精通。
教師節那天，我收到的禮物是一隻漂亮的天牛、兩隻樹葉編成的蚱蜢、三個帶著斑點的鷺鷥蛋。我快樂的收下兩隻蚱蜢，退回天牛和鷺鷥蛋，請學生把牠們送回原處，並請孩子們為我清唱一曲，他們甚至大方的來一段disco熱舞，流露的無邪天真至今仍縈繞我胸臆。
全校學生最崇拜的，則是挺拔俊帥、球藝精湛的體育老師小崔。小崔收到的教師節禮物竟然是學生們從山上捉來的龜殼花，當時辦公室的女老師們，早被那條扭動的活物嚇得面無血色。當天下午，小崔捧來一鍋飄著清香的食物要和大家分享，他告訴我們那是一鍋雞脖子湯，但是我們用膝蓋想都知道那是什麼！所以最後只有男同事們捧他的場。
日子一天天過去，猶如一列急馳的列車，到站畢業的下車，新進入學的上車。劉伯伯的背愈來愈駝，終於，他推不動除草機、拿不起鎚子，被大家逼著住進醫院。那天，他吃力的伸出粗糙的手遞給我們一包泛黃的信封，裡面裝著他全部的積蓄，要我們替他完成心願。
後來劉伯伯走了，可是每到黃昏，傳達室裡仍飄著麵包香……而學校找來一位工友、一位警衛，偶爾請來臨時水電工、木工，但總還有許多待修的物品和大大小小未處理的雜事……
如今校園內的芒果樹枝繁葉茂，盛開的芒果花像老劉滿是關愛的眼神，自光影交錯的葉隙中凝視著大家。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