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不知有多少回，這名已當上媽媽的女兒看見龍騰斷橋、勝興車站或者油桐花季開始的報導，一愣，不自禁回頭看，隨後才回神，不會有人追來的。
那年，她在龍騰斷橋前仰頭問「媽媽」：「橋為什麼會斷？」「媽媽」厭煩地瞪她一眼，好像她犯了什麼天大的禁忌。小女孩心中有許多的疑問，包括油桐花為什麼是白的，為什麼她上學途中，從山頭像一陣雪花的飄落？
從有記憶起，油桐花就是滿山遍野的白。從有記憶起，她就住在養父養母家，只在過年時見過幾次親生父母，聽說他們後來都移民了，斷了音訊，如她見過的斷橋。養母有兩個女兒，原本小學畢業後就不讓她上學，要她留下顧那個粿仔攤，卻是養父一句話，改變了她的命運：「伊嘛好精啦，不是親生不打緊，嘛乎伊讀書。」從那以後，她才有背著書包，走過勝興車站去上學的溫潤記憶。那段日子的美好之處是，每天有幾個小時可以離開那個家。
她已不想再回顧身為養女的歲月。「你可以形容得很淒情，把我說成是灰姑娘，」她說，「但結局總只有一個，我出來了。」讀高中時，她時常幻想這次走出家門，她就不回去了。但是，另一個想法適時浮現，她彷彿見到養母瞪大眼睛，兇狠狠地在後面追趕。現實裡，養母會追過來，就表示她的皮肉即將受苦，她害怕那個眼神多過了身體的疼。她是養女，卻也是個女兒，她出來了，過往的身分卻從不放過她。
養女歲月裡，還是有些安慰的片段。某年油桐花開，養父和她走在山坡上，緩緩的白雪籠罩在他們身周，遠處的關刀山悠悠可見。養父說：「小心油桐花的種子，很毒的，人只要吃一顆就會死。」然而，有毒的種子卻長出潔白的油桐花，長成這麼一片樹林。有了女兒後，她這樣回想自己的童年，也這樣得到了慰藉。
難道每個養女，都會將身世想像成油桐花有毒的種子嗎？那倒也未必。年紀大了後，她回去養父家，相處自在，就如油桐花瓣緩緩落到地面，是離種子最近的地方，那是油桐花的選擇。
「我的體內究竟殘留著毒種子，還是花瓣的雪白？」她心中悄悄勾起一個養女們都會問的問題。多年後，她才帶著女兒重遊勝興車站和龍騰斷橋。這次，橋為什麼會斷？她顯然已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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