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煜

在颱風到來的前一晚,我和布朗騎車夜返。

布朗把招牌收好,我把店外的木桌搬進店裡堆起來。工讀生騎車四散了,怕雨提早來。後門菜園旁的空地一輛機車也沒有,檸檬樹圍起來的雞舍很黑,枝葉間的陰影裡,雞群彷彿消失了。幾支用過、還滴著水的拖把,高高地晾在竹竿上,像幾個掙扎著想浮出水面呼吸的人。打烊後,店裡只留下吧檯黃油油的小燈。依果,我們的老闆,坐在吧台獨自抽菸,開著電視聽新聞。他建議我們回去宿舍,隔天再決定要不要回市區。他說,海邊的路上好一段是沒有路燈的,風一起來,連人帶車吹著跑。布朗說好。我們戴著安全帽在店外跟依果揮手。

還沒有長成的星星

穿過大街,流動攤販早早收了大半,空出許多不規則的缺口;剩下的一部分熄了招牌,一部分無精打采地做冷清生意。行人稀疏了,我們快速地穿越,沒有人抬頭看我們一眼。整條大街像隻正在褪皮的金蛇,金色的鱗片紛紛地脫落;那些小販的臉孔也跟著一起掉落在柏油路面上,如塑膠袋一般,一陣風就能吹走。我想起依果說,這裡的人花三季冬眠,只有在盛夏,大雨一下,大太陽一照,全部都從地底裡鑽出來──一條街的蕈菇。他們膚色黝黑而不蒼白,讓人誤以為這裡一整年都是夏季。颱風前,遊人的氣息弱了,海市蜃樓便有些搖晃。我想起這裡的冬季,沒有派對的舞廳,暑假的教室,想起暑假結束後我們與其他工讀生迅速地退潮。一轉眼,後輪離開虛弱的蛇信,布朗和我全身浸泡在黑暗中。

我可以感覺到,愈遠離那條街,公路與各種買賣的聲音、光線的騷動一點一點地平息下來,穩定成一種冷靜、漫長而哀傷的形狀。我們輕輕地滑行過海灣,沙灘上沒有人,沙灘上有水上活動的招牌,收束起來、枯樹林般的洋傘。路經小鎮時,主要幹道上幾家做消夜生意的人家還亮著。突兀高出平房的飯店,似乎沒有旅客入住。小鎮之後,就只剩路了。

我們微弱的車燈,圈起前方一小塊區域。它在沒有盡頭的公路上,像用指紋觸摸一條蜿蜒的繩子。我感到恐懼。我身前的布朗不在場了,而且再也不會回頭,我身前是一頂空的安全帽,不會停止行駛的機車,懸宕在陸地邊緣的公路。身後的海岸線被取走,接到前頭來,那雙手就像在延長公路的生命線一樣,用棉線在連結處打個小結。我無法分辨這些重複的經歷,是我們注定要經過的,還是只是原地打轉?我就要這樣與布朗的背影老去嗎?

車速上升,安全帽裡我仍能聽到強烈的風的叫喊,但那聲音彷彿是醒來時夢境還沒退潮的殘影。海沒有起大浪,細細密密的波紋在月光下覆疊,在海面增生出一整片虛浮的海藻森林。應該還沒有起風。聽別人說夜裡不要往沒有燈的山裡看。因此,我對右手邊的山是抗拒的。如同身後重新陷入黑暗的公路:那些沒辦法看到的地方總寧靜得可怕,像夜裡無來由打開的房門……突然身體內裡有座深井陷落。就在這時,布朗舉手向左邊的天空一指。沒有瑕疵的星空在海的上方升起,隨著我的仰望,向四面八方不斷延展,捲開沒有疆界的地圖,繞過我的後腦勺和山頭,充滿公路以外的地方,海洋都透明,山像落葉般的影子。星座無法辨識,變換各種神話的形象,交換他們的故事,借用不屬於他們的肢體,試圖用各種難以想像的姿勢戲耍。我隱隱想起童年時,自己曾為它們編造出合理且美麗的故事,對應這些故事,我就被賦予了許多使命。現在我想不起具體內容了。

還沒有長成的星星,在海的邊緣如變形蟲般移動。海面上則漂浮著成長所蛻下來的蛹殼,過去的舊大衣,還有一些破碎的、剩餘的、被棄置的畸形者。它們全部一起光怪陸離地上下浮動,在月光的鏡子裡,對星空的美駁斥,產生更完美的變形。當時間更晚,星星幾乎要放棄成為星座,另外一個節慶就開始了。許許多多帶有脆弱翅膀的昆蟲爬上深藍色的天空,不規則地聚著,張開牠們半透明、有的綠有的淡紫的翅膀。牠們的觸角上都有最明亮的一等星,規律地緩慢擺動,搔著空氣裡面所含的水與鹽分,調配濃度。各種大小與種類的蟲附在紗上,有時飛起來,有時等待,讓翅鞘一張一合。我看見牠們如一陣慌亂的夢境從我頭頂上成群飛過,並掀起一陣狂風。有一些沒有跟上隊伍的昆蟲形的夢會靜靜地落下來。我讓牠們在我的頭頂上踮起腳尖跳舞。

最了解彼此的時刻

當我回過神來,慶典已經結束了。夜繼續往下一層地下室走。離開海岸線後,公路變寬了,兩側是沒有邊際的平原,散著一些果園和一些荒棄的農地。進入平原後氣溫驟降,空氣飄著一股豬糞味,遠遠才有一支路燈探下頭來。開始有一些小蚊蟲不斷撞上我們的安全帽或衣服然後死去。布朗並不打算停下來休息。一路上我們沒有交談。在快速的行進中,我扣著他結實的腰,沒有多餘的動作。這是我們最了解彼此的時刻。生活太困難,布朗和我總為生活爭吵,一天總要吵上幾回。那些小小的藏在家具背面的毛髮、舊的斷的橡皮筋、前幾天掉的餅乾屑,往往使人慌亂且怒火中燒。許多以為收好的卻又放錯位置的物品讓對方冷不防跌跤,歸位時竟發現原本的所在擺放了對方固執的藉口。布朗喜歡我,但不喜歡我的生活習慣以及我用來爭吵的說詞。每每開口就難以了結。在那些機巧的、憤怒的、挖苦的、誠懇的話中,我認為已經坦白赤裸的自己──那個用言語召喚而生的代理人──被布朗一口否定而煙消雲散。他並不信任那些透過轉述而再生的意志:他為膠囊的外衣反胃,而無法被裡頭的藥醫治。那是我們最孤單的時刻,彷彿走到恆心引力邊緣的行星。但此時我們互不相涉,思考自己的事。我可能永遠無法真的了解布朗,他也無法更了解我了。因此,我感受到一股更熱烈的愛。

星星消失無蹤,天空沒有變得更深沉,反而呈現一種混濁的紫灰色。閃電來時,平原邊緣震動了一下,彷彿遠處傳來一聲輕笑。每經過一盞路燈,就會在地上投出一個我們的影子。我們不斷奔向並且超越另一個飛馳中的我們。那些被丟下的影子如同我們的爭吵,是緘默的,只要一通過就開始瓦解──儘管接近時都令人懷疑恐懼。我跟布朗說我的發現,他笑了起來。

在我們騎上戰備跑道時,布朗突然回頭要我放開手。看我不動,他自己先放開了一隻手,我感到一陣緊張的興奮。他要我用手去感覺氣流。他把手臂伸展開,上下擺動手掌,好像就要起飛。他的手掌像一隻在氣流中游動的魚,靈動地擺著手指的鰭逆流而去。當我放開他的腰,風如一隻敏捷的小狗竄入懷中,我感覺到它在我的指縫裡流竄,用各種動物奔跑的姿態:水獺、黃鼠狼、山羊,有時是光滑的身軀,有時是一簇簇的硬毛;我被它牽動著,它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我必須學會駕馭它。手臂上刺刺麻麻的,汗毛敏感地豎起來。我想像風在我的每一個毛孔裡面逃亡,並且引爆一個小氣泡。

布朗在前頭像瘋子一樣開心地大喊,所有的聲音都被拋得很遠,聽不清楚。後來我漸漸聽出他正在喊:我是最棒的。好像一句小時候常用的咒語。我學著喊,而且愈喊愈起勁,最後幾乎是吼叫著把每個字用力擲出去──就是那個時刻,我發現我更能夠控制氣流,讓它在我的手上變成各種形狀;就在那個時刻,我感覺布朗的每一次叫喚都是在叫我的名字。

不知不覺,就要到家了。布朗跟我說,以前爸爸載全家出門,他們會在空曠的大路搖下車窗,爸爸教他控制氣流,全家一起大聲喊叫,就像現在他教我的一樣。我知道布朗的爸爸在他國小時過世了。這是我很後來才從別的朋友口中知道的事情,布朗有意瞞我。這時他跟我講話,語氣透著私密的脆弱還有回憶童年時一種困惑的溫柔。我們不再說話。氣溫仍在下滑。我逐漸意識到手腳的僵硬痠痛。布朗和我已經筋疲力竭。就在要進入市區時,從火化場的方向開始起霧了。我們沒入濕冷的霧中,朝家的方向騎去。●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咖啡王子蔡大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