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毓嘉
晚餐的韓國菜還是有些太過鹹辣了。他說,要吃甜品嗎?又逕自說,隔壁街有家很好的義大利冰淇淋。他吃一球黑巧克力,我則要了兩球,一球荔枝,一球是白奶油巧克力口味。5月初夏,香港披著燠熱的毯子,冰淇淋很快在他掌心的甜筒上融化。
才遞給他張面紙,他甩了甩手,說不用啦,我有呢。
兩個人舔著冰淇淋,一路從蘇豪山坡上走下來。香港一週來,天氣十分燠熱,光站在路邊也能聞到整座港從哪兒腐壞的,仲夏的氣味。他說,真的受不了,我說,是啊,都還沒6月。走在路邊,我想到什麼,從口袋掏出早上買什物找贖的幾塊港幣銅板,喏地一下塞進他掌心說,給你。他笑罵,他媽的,你這幾天吃晚飯都沒付錢呢。我也笑,說,等你來台北我請你吃飯咯。
他說,7月吧。我說怎麼,見我見膩啦。
他說,荷包要休息一下。肚子也是。順手把銅板扔進口袋,他藍色襯衫底下腆著肚腩,轉眼,兩個人一座城,踱過威靈頓街口,把吃完的甜筒紙巾唰地丟進垃圾桶。
在香港工作一個禮拜,緊湊匆忙我活動地區少得,最西不過西環,再是上環,蘇豪,中環,最東,則只到金鐘。在寫字樓與寫字樓間走動,再加上快速跳躍的金融指數,港島熱得像整座城都蒸起了點心坊的莽亂蒸氣。先是見了誰,又跟哪家喝了咖啡。再趕赴下一個場所,和對方談話,打幾通電話寫妥幾則稿子。一日復一日。忙亂兼帶些手足無措的上班時光,突然便明白了,早先他要我別到香港上班的理由。
幾年前他便說了,到香港工作,你肯定沒時間力氣,寫你自己那些沒人看的鬼。
我沒法反對。幾天下來,無法說上自己喜歡不喜歡香港,這唯物之城,旅行,和工作,是全然不同的氣味。我運轉得愈來愈快。愈快,愈慌。但又節制,穩定。像我們。他說,我就一直來台北看你好了。我說,7月要去哪裡旅行,東京好呢,9月要去歐洲嗎。他嘖了一下,說,時間還長呢。
時間還長得很呢。
以為週末是過得夠快了,卻沒想到,在港島上班一個禮拜,也很快過完。
下得機場快線香港站最下層,看板上顯示著,列車一分鐘後將開出。我說,走了。他說,好啦。我伸出手,非常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掌心,感到他熱熱暖暖的力氣傳過來。他說,走吧。他在驗票閘外,遠遠向我揮了揮手。我知道的,兩人的右腕上是3月時我給兩人買定的一對皮手環,左腕上,則是另一對他帶來台北的NIXON手錶。一紫,一黑。邊跳上列車我也揮手,做出嘴形跟他說,下次見呵。
炎熱的7月很快就到了。7月正在前頭等著我們。
未來時間還很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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