購物台寄來他訂購的充氣娃娃,他打開時倒吸一口氣,娃娃皮膚組織柔細富彈性,劍眉杏眼巴掌臉,小巧微翹的鼻子,豐滿嘴唇,學生頭光澤亮麗,就如靜子的翻版。

13歲的靜子在他心中留下印痕。他以為早把她忘了,但並沒有。當時他們同校,靜子由佣人護送上學,人嬌滴滴,說話用敬語,尾音軟綿綿。他隔著距離看她,一直沒說過話,只有一回,她手絹掉了,他不知哪來的勇氣,衝過去撿起來,他遞給她,靜子臉紅的樣子像扶桑花。

靜子一家離開台灣時,他去基隆碼頭,悄悄地遠望輪船,看她吃力地提著行李。

往後他娶妻生子,做東洋生意,他在銀座街頭呼喚靜子,一群群濃妝女子笑盈盈走過。他看日本A片,不由自主去核對記憶中的細節。那個黃金年代,鏟都鏟不完金山,事業愈大,人愈空虛。眾人皆知他是爛嫖的好色男,妻因此離開他。

如果靜子活著,也是老太婆了。他想。他已老朽,心中那道刻痕,反而更熾烈光亮。他曾恍恍惚惚站在靜子家門口,未料靜子的軍官父親抵家,迎面給他一巴掌,罵他:「巴格野鹿!」那熱辣的感覺像啟動引擎的電流,鼓動他的人生。

他曾回到舊時的公學校找畢業紀念冊,想試著打聽靜子的下落。他也曾帶回一個充氣娃娃,她看來天真柔弱,以致他呆望著,身體毫無動靜。

在她記憶體 鍵入演歌

兒女四散成家立業,他成了無人照管的獨居老人。日常生活逐漸崩落,他每周去3、4次醫院看病領藥,等待猝不及防的一天。他不是好人,但希望好死,最好吃飽上床,一覺不醒。
 
他沒那麼好命,病魔比死神冷酷無情,一吋吋折騰他。兒女來探視過又紛紛走了,他心中有愧,不敢要求他們回報。

深夜失眠,他輪流看購物台,有時打電話去,不是想買甚麼,只想聽聽熱情洋溢的甜嗓,至少有人與他對話。

世界的翻覆快轉超出他的想像。使用手冊說明,充氣娃娃依據物流網系統操作,只要透過手機設定,每日跟隨使用者作息起床、休息。娃娃自動偵測光線、濕度變化,能定時問候,同時溫柔傾聽使用者最私密的心聲,並且做天氣預報,對風濕痛的使用者是一大福音。
 
他喚她靜子,她總輕快地回應。他在她的記憶體鍵入兒歌、日本演歌,她時而純真時而激情滄桑的歌聲,輕輕地撫著他心中那道疤痕。
 
他死去第三天,警察破門而入。發現原因是,他屋內終夜傳出淒涼的日本歌,又有小孩唱兒歌,在寂靜的夜晚很擾人。上帝待他不薄,一把枯乾老骨頭光溜悽慘,盡職的娃娃壓在他身上,看來香豔纏綿。

楊索《物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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