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昨夜又失眠了。
隔壁二房東夫婦的新生嬰兒每晚都在哭泣,老舊的公寓隔音設備實在太差,每夜都被吵得難以入睡。
她一直想要買間屬於自己的獨立小公寓,為了儘快實現夢想拼命地在攢錢,除了在吃的方面稍微放縱自己,其他開銷她都是能省則省。因此,身高只有一百五十幾公分,體重卻多達六十多公斤。在厲行節約的原則下,日常生活十分簡樸。化妝台上只有幾瓶不能再少的基礎保養品;衣櫃裡上班穿的衣服夏天只有三套,冬天也是三套。她有最充分的理由不用花心思打扮自己,同時最痛恨「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從來那些膚淺的男人看到她時不是視若無睹,就是馬上把眼光飄走。他們全是只用下半身思考,只對胸大無腦的辣妹感興趣的廢物。
所以,她從不肯浪費時間為那些沒有品味的男人打扮。就算為了自己,她也寧可把這些錢省下來作為將來買小公寓的基金。何必為了孤芳自賞浪費金錢?如此這般,她就更加理直氣壯地忽略外表了。
這天,她雖然被隔壁的小鬼吵得頭痛欲裂,早晨還是準時去上班。當她推開會計室的門時,正好看到設計部那個油頭粉面的Jason正在跟她的助理小鳳打情罵俏。她的臉馬上罩了一層冰冷嚴霜。Jason被嚇得一溜煙跑掉,她轉過頭狠狠瞪了小鳳一眼,發現小鳳今天又穿了新衣服,怒氣更加高漲,忍不住用力把皮包甩在桌上。室內溫度似乎降到了冰點,小鳳低垂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小鳳是她特別挑選的助理。鄉下長大的孩子,外表毫不起眼,既老實又純樸。這樣的女孩才能夠專心於工作,再經過一番調教之後,一定能夠成為得力的助手。誰知小鳳跟其他部門那些花俏的年輕女孩走得越來越近,反而與她漸行漸遠。不僅學會了化妝打扮,還跟上了流行的腳步。染燙一頭最時髦的髮型,還彩繪了指甲。買一個價值比一個月薪水還貴的名牌包居然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工作上的長進倒是很有限。看來她的一片苦心都將付諸流水了。
坐定之後,她忿恨地打開桌上的紅色卷宗,一見到裡面那張老闆交辦的紙條更加火上澆油。那是明年度每位員工調薪的比例,老闆依據每個人的工作表現而決定予以加薪的數目,再交由會計部按此核發薪水。
那個老混蛋的腦子裡裝的難道是一盆糨糊嗎?為什麼業務部那些花蝴蝶,還有設計部那些奇裝異服的怪美眉,調薪比例都那麼高。而她這個兢兢業業的資深員工,卻只加那麼一點點。只因為沒有賣弄風情的本錢,所有的努力就活該被忽略?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全公司除了老闆之外只有她這個會計主任知道每個人確實的薪水,這老頭竟吃定了她不敢反彈嗎?還是那句老話,這些該死的男人無論老少都是以貌取人的。年輕貌美的女性總是佔盡了便宜,而像她這樣謹守崗位實實在在做事的人,卻永遠得不到關懷的目光。
她氣得渾身發抖,一腔怨怒正不知該向誰傾訴,正巧看到電腦的MSN有一位老友麗芬正在線上,立刻與麗芬連上了線。
她難過得打上一顆破碎的心,麗芬看到之後似乎有點驚訝,隨即給了她一個開心的笑臉,同時問:「怎麼了?」
她的手在鍵盤上飛舞著,滔滔不絕地打出了心中的不滿。平常,上班時間她總是克制自己不要打電話或用MSN跟朋友聊天,但此時想到那可惡的老闆,心裡反而升起一股報復的快感。
麗芬很有耐心地安慰她,但她始終忿恨難平。最後麗芬打上了這樣的字,「別生氣了,我幫妳介紹男朋友好不好?」
「妳說什麼?」她實在太意外了。
「他是我老公的同學,是個高中老師。年紀跟妳差不多,人挺nice的,內涵也不錯。」
以前那些痛苦的經歷,突然像潮水般湧現心頭。在她更年輕的時候,曾有些熱心的朋友幫她介紹男朋友。但那些都是一樁樁痛苦難堪的經驗,她每每在第一眼就被判定出局了,接著還要坐下來面對男方冷漠的態度,同時忍受著內心的煎熬和屈辱……
她舉起顫抖的手,終於打了這樣的回答:「別尋我開心了。男人我早就看透了,哪一個不是只對漂亮美眉有興趣,還是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吧。」
「我保證,他不是這樣的人。再說,他自己也不是帥哥呀。」
「別鬧了,帥哥我可是從來不敢想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個人應該挺適合妳的。這是個可以一起過日子的好男人,出來見個面好不好?」
或許以前的傷痕被刻畫得太深了吧,她堅決拒絕麗芬的好意:「還是不要吧,謝謝妳了!」
「這樣好了,你們先用MSN通訊好不好?」麗芬似乎看透了她的心事。
「何必多此一舉呢?」將來見了面,還不是見光死。只有徒增感傷,和不知要經過多久才能夠癒合的傷痕。
「試試看嘛,又不會有什麼損失。多個朋友有什麼不好?就這麼說定了!」
她並沒有抱著任何期望,事情一忙就把這事拋諸腦後了。沒想到第二天,這個男人就在MSN上跟她連線了。
剛開始基於對方是麗芬老公的好友,不得不應付一下。沒想到後來居然越談越投契,她封閉已久的心竟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敞開了。
然而,隨著彼此好感日增,她的憂慮卻日益加深。終於,她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有一天他終於提出了見面的要求。
她的心卻因此擺盪到了谷底。也許因為憂慮太甚,一天早上當她站上體重計時竟然只有六十公斤。以前無論如何努力減肥,體重始終不動如山。愛情的力量果然很偉大,僅僅幾天輾轉反側,加上食不知味,竟輕易掉了四、五公斤。
體重減輕之後,她的信心也增加了不少。如果能再瘦幾公斤,赴約時適度打扮一番,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的。因此,每當想打退堂鼓的時候,她就會鼓勵自己一定要試試看,難道要平白錯失這麼好的男人嗎。
下定決心之後,她拉下了臉向小鳳討教關於服裝和打扮的問題。小鳳馬上幫她去設計部借了好幾本流行雜誌,帶她去買了一件浪漫的紫色洋裝,還慷慨地把一個新買的名牌皮包借給她。
見面時間就定在兩個禮拜之後,這段時間,她用鐵一般的意志力堅持著,一定要讓體重直線滑落。
約定的日子終於來臨了,體重只剩下五十六公斤。她頓時覺得前途一片光明,整個人輕飄飄地彷彿就要飛起來了。
餐廳侍者就像守候在天堂的使者,為她開啟了命運之門,引領著她來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刻終於到來,獨坐角落的他緩緩起身……此時,她瘋狂的心跳卻突然靜止了。這個場面她早已在心裡預演過千百次,然而,到底是哪裡出錯了?他站在那裡看起來竟比穿著高跟鞋的她還要矮。皮膚黝黑、四肢短小,更突兀的是,細細的脖子上竟安著一顆碩大的頭顱。
她的靈魂好似飄離了身體在四處游移,只有軀殼僵在那裡。他上前為她拉開了椅子,她的腿卻有如千斤重,一個踉蹌,差點就被長裙絆倒了。
他不是個帥哥,她早就有心裡準備了。她也從不期待他有出色的外表,然而這樣的長相……這個人就是MSN上那個談吐風雅,見解不凡的男子嗎?那個人的真面目真的是這樣嗎?
突然一口酸水從胃裡湧了上來。最近減肥過度,經常胃腸不適,現在毛病又發作了。坐在對面的男人不知說了些什麼,她一句也聽不進去,只覺得胃痛越來越甚,最後已難過得冷汗直流了。
她終於下定了決心,毅然打斷了他的話:「對不起!我突然覺得胃好痛,可能要先告辭了。」
他愣了一下,關切地問道:「痛得厲害嗎?要不要我送你去醫院呢?」
「不!不必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她毫不思索就斷然拒絕,站起身時瞥見他眼中閃過一抹痛苦的神色。她迅速避開了他的目光,拎起小鳳的包包,逃命似地奪門而出。
狂奔了一陣,確定他沒有追來之後,代替驚恐的是滿腔憤怒。她用顫抖的手在皮包裡掏了半天,終於撈起手機,撥了通電話給麗芬,劈頭就沒頭沒腦地大聲斥罵:「妳太過份了!地球上的男人都死光了嗎?居然介紹一個ET外星人給我!在妳眼裡我的條件就這麼差嗎?」
經過了大約一個世紀以上的沈默,才聽到麗芬幽幽地道:「以前常常聽妳抱怨那些男人都是以貌取人,我總以為這樣的妳不會以相貌當作衡量人的唯一標準。前幾天妳跟我說遇到他之後,終於找到了今生唯一的知己。那麼請再想想看,他除了沒有一個好看的外貌之外,到底那裡不好?」
麗芬的話平和又溫婉,卻句句像利刃般刺戳著她的心。她終於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人都是自私的,只想挑選條件比自己好的伴侶。她也像以前嫌棄她的那些男人一樣,誰願意屈就一個外表差勁的對象呢?
悲哀的是,即使自己以前也常受這樣的委屈;心裡明明知道他內在的好,仍然無法接受他。她氣的其實是自己。原來自己一直引以為傲的內在也是醜陋的,比起那些以前看不起的膚淺男人並沒有高明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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