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意
在月子中心已經第二個星期了。清晨睜開眼,看著桌上的餐點,補血紫米飯、波菜炒豬肝、蠔油芥藍菜,和一碗帶著腥味的魚湯。月子中心的菜色雖然有變化且每天都不重複,但總覺得少了一點什麼。
我打電話回娘家,吵著說想吃麻油雞。母親掛上電話,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去市場買一隻小母雞,父親則趕緊走進廚房,準備老薑、米酒和麵線,準備起鍋開火,煮一鍋熱呼呼的麻油雞,帶到月子中心來給我加菜。這幾年來,父親的手藝有股溫暖強大的力量,悄悄地填補我和他之間的裂縫。
父親有一張佈滿皺紋、令人畏懼的臉孔。求學時期,父親始終扮演著鐵面的角色,專制而嚴厲。大學聯考那年,我沒按著他的期待贏得好分數,也沒依照他的規定填志願。那年夏天,他失望的眼神和怒氣像一場狂風暴雨,把我吹得很遠很遠。從那年起,我們沉默,無言以對,中間隔著一道看不見的牆。
再次靠近父親,已經是我結婚懷孕以後的事了。醫生囑咐我必須長期臥床安胎,父親知道以後二話不說,自願住到家裡照顧我。他堅持每日上傳統市場採買新鮮食材,安頓我的三餐,在我身邊端湯奉茶,寸步不離。
七十多歲的老父,每日早晨從傳統市場拎著新鮮的蔬果和肉類回到家,塞進冰箱以後,旋即又走進浴室,扛著洗衣籃往陽台去,操作那台他非常不熟悉的洗衣機。接著,他又開始擦地、倒垃圾。
這些瑣瑣碎碎的家事,結婚前我從來沒見他這麼認真做過,我因為安胎之名而意外獲得這些特殊待遇,心裡總覺得過意不去,幾度想站起來幫忙,但只要我從床上起身,他便大聲斥責:「妳不准動,我來做!」
那段安胎的日子,我吃著父親為我做的每一道菜,即使是地瓜粥配蔥花蛋,任誰看都是粗茶淡飯,但我吃在嘴裡卻特別有滋味。我望著那個拿著鍋鏟忙進忙出的背影,頓時感到迷惘了、困惑了。那個對孩子專制嚴厲的父親到哪裡去了呢?眼前這個溫暖慈愛的人到底是誰?
我重新凝視父親那張佈滿皺紋的臉,記憶裡父親的形象,卻像淋了雨的水墨畫,糢糢糊糊看不清楚原來的輪廓。十幾年過去了,風霜依舊,卻少了一點威嚴,多了一分溫暖,和頹然。
每到黃昏時分,夕陽把整個屋子罩上一層朦朧的薄紗。父親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看報紙,而我看見昏黃的餘暉,落在他蒼茫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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