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岱
夏末初秋時節,姑婆家來了一個稀客,聽說是服役期滿退伍不久的孫子,兩年不見,姑婆很興奮,一大早就相偕我去菜市場,還備了菜籃推車(表示有客人來用餐,需購買多樣食材)。「明天是『西給』的生日,要給他補做十六歲。」
三年老薑,文火燉煮
我很詫異,他是姑婆疼愛的長孫,如此推斷,祖孫至少有六、七年沒有見面。姑婆習慣稱呼家人的日本名字,畢竟姑婆是日治時代的人,我雖算是她的至親,但我出生已是光復後,且是國民黨撤退來台的那一年,聽說這一年也就是姑婆丈夫過世的一年。
「做十六歲,就要吃『薑母番鴨』,表示『成年』了。」
姑婆領我到販賣牲畜的攤位,鴨販立刻奉上一隻已經宰殺好的鴨體。說:「這是五斤重的紅面公番鴨。」
沉甸甸的鴨體,丟到我手裡,垂著頭的長脖子,毛拔得淨光的嫩黃色皮膚,我從未這麼近距離看過牲畜的形體,感到十分地害怕。
「包起來吧。」我以為姑婆會念一聲:「阿彌陀佛。」卻是一邊付款一邊說:「我訂的老薑呢。」這市場的攤販,無人不識姑婆,往往一通電話服務就到家,鴨販最知道煮鴨的老薑哪裡出產的最好,便熱心代為準備了三斤。
「天啊,要這麼多薑母?」我脫口而出。
「你們家都是女兒,難怪沒煮過『薑母番鴨』,我會來教妳。」姑婆說。
中國人凡到了男及冠、女及笄的成年禮,各地習俗互異,鹿港人做十六的通例:男生要吃「薑母番鴨」,女生要吃「麻油雞」,這兩樣食譜,都屬於溫補,一年四季都可以食用。番鴨一定指名是雄性的「紅面番鴨」(俗稱正番),這種原產自南美洲的鴨子,穿著黑色羽衣,面部有著突出的紅色肉疣,看來非常凶猛,由於這種進口番鴨多做為採精的種鴨(雜交生下的為「土番鴨」或「菜鴨」),民間信為最強「性能力」,所以給成年男吃,意味著增強「荷爾蒙」。
女生的成年禮倒沒有很注重,家境好的才有吃「麻油雞」的習俗,當年(戰後至40、50年代)雞隻昂貴稀有,一般家庭最多用麻油煎荷包蛋(鴨蛋),或麻油炒九層塔充當成年禮數。這些都是取自「麻油」的溫補效用。換成現代來看,也就是在清貧的年歲裡,賞一次高蛋白質的營養。
富豪姑婆,無論住居或飲食都趨於西化,但她其實無法屏棄鹿港人的本色,畢竟這是她的根源,以致遇到節慶時,她便反璞歸真,講究起鹿港的習俗。這次為孫子補做十六,雖然已在餐館辦酒席宴客,但還是少不了要煮一鍋「薑母番鴨」來慶祝。姑婆教導我:在古代有名醫吳仲為帝王調製養生湯方,即是以公鴨搭配三年以上的老薑、黑麻油、米酒等三味,用文火燉煮六小時而成。
後來我查了資料,吳仲是三千年前商朝的御用名醫,當時哪有什麼進口的「番鴨」?「紅面番鴨」到台灣最早的紀錄應該是荷蘭占據台灣的時代,學名「疣鼻棲鴨」。至於使用在「薑母鴨」的食材,一定是後世對於「雄性標誌」特別明顯的「突出疣鼻」與「紅面如關公」之崇拜所致。紅面番鴨是鴨類中唯一非水禽,牠們皮薄肉厚,脂肪只有一般水鴨的四分之一,我小時候的鄰居,都在自家天井餵養番鴨當做副業,但番鴨確實很「番」,遇到小孩接近,立刻發出「哈哈、哈哈」沙啞叫聲,尾隨而至,追趕上了就是狠狠咬一口,不像溫馴的家禽,倒像野獸。
這個印象使我對於番鴨一直是敬而遠之。現在,竟然要親手料理牠,我不免憂心忡忡。在拿到鴨體的前一天,我依照姑婆指示,到儲藏室找出「磨汁盆」。這盆子直徑五十公分,重達十來斤,當年十七歲的我,雙手還不足以環抱,花很久時間才搬到廚房。「磨汁盆」是上下皆有開口的陶製器具,專供大量磨成汁液的食材,如磨蘿蔔做蘿蔔糕,如薑母鴨的薑汁。昔時大家庭,無論鍋碗瓢盆,都特別顯大,唯大為用,這種難得一用的「磨汁盆」,也獨有大戶才有收藏,遇到年節要製作蘿蔔糕,母親會差我去向親戚借用,所以我並不陌生,但我還沒看過這麼大的「磨汁盆」,到底姑婆家都用來做什麼的,姑婆說:「當時請陶匠特別燒製,哪知尺寸做過頭了,反而難得一用。總算今天派上用場了。」
意外早訪,擲地喧囂
如果姑丈還在世,他們家攏攏總總也不過是五口人,姑婆沒有生育,家裡三個孩子皆是抱養嬰兒。可是,長大的男孩,為了逃避充軍,早早送出國,女兒出嫁後,因婚姻問題,曾將長孫送回給祖母照顧,可是「西給」在青少年時期卻多次逃家,混了太保之流,姑婆常常要去警局「保舉領回」。
如今,「西給」浪子回頭,難能可貴地服完役,姑婆心裡是否把他與「磨汁盆」聯想為「大器晚成」呢?我猜度,望著這過大的「磨汁盆」,不知如何下手。
姑婆在一旁忽然說:「妳看,洗淨晾乾的薑母,隱隱發亮的色澤,像人的手,一雙雙有力量的手,有作為的手,無敵的手,奉獻的手,無憂的手,美麗的手。」
這幾天,姑婆常有「失態」,說著我不懂的話語,我則一再「受驚」,她跟疊放成堆的老薑對話,示範我使用「磨汁器」的方法:那是拿起一塊薑,沿著磨器有細小突刺的壁緣用力地磨著磨著。
薑汁隨著壁緣流到底襯的鍋子,就這樣被聚集起來。薑母一定是至少三年以上的老薑,番鴨一定是紅面公鴨,麻油一定是最純的黑芝麻初搾,酒一定是味道最厚的米酒。我在姑婆這一句句的交代中,開始昏頭轉向,因為薑汁的辛辣熏得我淚流滿面,眼睛睜不開,手掌的皮膚也紅腫刺痛不已……
「妳怎麼哭了?沒出息啊,這樣就不行了。」姑婆發現我手腳慢下來,竟然大聲斥責。
「沒想到生薑會咬人。」我委屈地抱怨。心想若有手套就好了,可是現在要求,一定會被罵,而且戴了手套,工作不俐落,這也會讓姑婆討厭生氣的。
「妳這樣偷懶,時間會延誤。給我快快做好,我不管妳了。」姑婆甩甩手就走出廚房,把一切都丟下。
有一些薑母要拍打,鴨子切塊有條理,滾水汆燙需快速,麻油爆炒鴨肉看火候,中藥材的重量要掌握,水、酒與薑汁入湯的順序很重要,燉煨之火的大小與時段調整……
這道「紅面薑母鴨」的製作,還好,我都在之前姑婆好心情講述時,悄悄記錄了完整的步驟與要領。就這樣像瞎子一面走一面摸索,過了路、過了橋、過了關……但是,大費周章花了整整三天才完成的「紅面薑母鴨」,有可能是我獲得姑婆認可的第一道大菜,卻在品嘗之前就寂寞地告別餐桌。
「西給」意外地在晚餐前就來了,起先祖孫兩人在房裡私語,不料忽地聽到器物擲地的喧囂,姑婆道:另日再討論這事,今天給你補做十六,照例要吃「薑母鴨」的。「西給」答:我都幾歲了,你還當我孩子不懂事,阿公留給我的遺產,馬上拿給我,以後路歸路,橋歸橋,我跟你們一刀兩斷。
被狠話傷了心的姑婆,拿起拐杖劈過去,只一擊竟讓這「不肖孫」倒地不起,頭撞裂了,血濺滿地。姑婆也因驚嚇而休克送醫。
成年之慶,瞬間被詛咒了,等我陪姑婆從醫院回到家,已經是事發的第四天,餐桌上的佳肴都臭酸了,精心烹調的那鍋「薑母鴨」,孤零零擱在爐子上。我忽然舉步艱難,不敢接近它。食物,豐盛的食物沒有品嘗就要丟棄做廚餘,我怕打開鍋蓋的那一刻,會看到惡魔的化身。
姑婆曾交代我:燉煮薑母鴨不難,這是運用時間來入味的料理,時間等同「調味料」,不能糟蹋了。
是不能糟蹋時間,還是不能糟蹋食材?當時,我不明白姑婆的意思,也不敢問,直到磨薑浸入手指殘留的辛辣味完全消失時(每天洗手數十次,洗了三個多月,幾乎罹患強迫症。),我才懂得這道辛酸的料理,正是我的「心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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