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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蔚昀

那家麵店的麻醬麵和辣椒真是好吃,好吃到讓我想起在國外很少有中餐吃的日子,一碗簡單的花生麻醬麵帶給我的快樂……

忘了是在《莊子》還是《列子》中,有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在異地出生長大的人,想要回到故鄉去尋根。他走了很久,跨過國界,遇到一個當地人。表明來意後,當地人阿莎力地說:「來!我帶你去!」他們來到了一座廟堂前,當地人說:「這是你祖先的廟堂。」尋根者神情激動。到了一座墳墓前,當地人又說:「這是你祖先的墓。」尋根者伏地大哭,當地人卻哈哈大笑。「我是騙你的!你的故鄉離這裡還有好幾十里啊!」尋根者生氣地離開,走了很久,終於看到真正的祖廟和真正的祖墳,而這時,他已經沒有太多激動,也沒有眼淚了。

感到「一切都改變了」

這個故事我是在很小的時候讀到(當年讀的是蔡志忠的漫畫版),多年後,當我從國外返鄉,在台北街頭尋找一碗好吃的麻醬麵時,又想起了它。

麻醬麵並不是我童年記憶中的美食。會愛上它是在英國留學期間,媽媽提供了我一個做麻醬麵的簡單方法:把花生醬(有花生粒的)和熱水、麻油、醬油、醋一起拌勻,再把煮好的麵條拌下去。講究的話,可以削點小黃瓜,做個水波蛋,還可以放點媽媽同事做的手工辣椒醬,就是美味絕倫又簡單方便的一餐。

有一次放暑假回台北,我在和平西路上看見一家麵店有賣麻醬麵,一時興起走了進去。店面不大,員工連同主廚在內只有三個人。看牆上貼的報導,主廚好像以前在五星級飯店服務,退休後自己出來開了這家店,賣牛肉麵、麻醬麵、炸醬麵。我點了一碗麻醬麵,主廚的太太把麵放在我桌上時說:「那邊有我們自己做的辣椒,很辣,不要放太多。」

我不是美食家,也沒有吃過很多家餐廳的麻醬麵。但是,那家麵店的麻醬麵和辣椒真是好吃,好吃到讓我想起在國外很少有中餐吃的日子,一碗簡單的花生麻醬麵帶給我的快樂。在接下來的暑假時光,我常常去那裡吃麻醬麵,好像即將離開海邊、回到辦公桌前的度假者,抓緊機會享受最後一點藍天碧海。

隔年,我又回到台北,打算再去那家麵店吃麻醬麵,卻發現店已經收了。

居住國外的十四年間,許多東西就這樣突然消失和出現。因為距離遙遠,我沒有機會習慣改變帶來的衝擊(沒有「即將結束營業」的告示,沒有離別前再去最後一次的儀式,也沒有「本地施工,造成不便請見諒」的圍欄),只能以一個後知後覺者的身分,感到「一切都改變了」的惆悵和驚訝。

有一個留給你的位置

當然,我還是可以自己做麻醬麵。那麼多年來,我不就是靠自己做的、最符合自己口味的麻醬麵撫慰鄉愁嗎?但是人很奇怪,當你回到一個熟悉的地方,你會理所當然地希望這個地方保有一些你熟悉的東西。也許,這就像是見到初戀情人的心情,你會盼望(不管交往和分手的過程是快樂還是痛苦):他或她心中,還是有一個留給你的位置。

抱著回味初戀的心情,我上網搜尋台北好吃的麻醬麵。在一堆「最好吃」、「超好吃」、「最物超所值」、「幾十年的老味道」、「從小吃到大的美味」……之中,我選了一家遼寧街的麵店。遼寧街平常不是我活動的地盤,所以費了一番工夫才找到。我點了招牌麻醬麵、餛飩湯、小黃瓜和豆乾。在等待餐點上桌的時候,我看到餐桌旁邊的牆上寫滿了老顧客的留言:「×××和×××到此一遊」、「×××要結婚了」,也有「謝謝!很好吃!」、「下次再來」……或者什麼話也沒留,只留下簽名,證明名字的主人曾經來過。

就在那時,我想起莊子或列子說的故事。我帶著不存在的鄉愁而來,希望在別人的回憶找到屬於自己的回憶(雖然我的回憶本身就是很虛幻的東西),注定是要失敗。

遼寧街的麻醬麵沒有英國的味道,沒有和平西路的味道,就只有遼寧街的味道。對於老顧客來說,這是感動他們味蕾的廟堂,而我這個外地人則無法進入。

可惜的是(或者該說幸運的是?),我也缺乏一位能欺騙我的嚮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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