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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威呈

仲秋的弦月是一隻嶙峋的丁香色暹羅貓,歪在夜的絨被裡,懶而尊貴。深夜,我和朋友到學校側門一家小吃鋪子用晚膳。

鋪裡沒有其他客人,掌櫃的外籍新娘笑吟吟詢問我們:「要吃什麼?」我們叫了菜,選了正中央的位子坐定。

這是一間同字式小吃鋪子,堂奧高處架一面電視,兩壁都是鏡子,左右交相輝映,因而使人有寬敞的錯覺。清晨它是個早餐店,外籍新娘與公婆三人三頭六臂忙著,等待餐點的學生站滿了騎樓,全神貫注瞅著蛋餅與蘿蔔糕在鐵板上煎,玉米濃湯在鍋裡煲,吐司在烤箱裡烘,時間到了,叮一聲跳起來,給塗上奶油或草莓果醬。

新娘稱呼公公老闆,婆婆老闆娘。總是這老闆娘操控爐火。她少有歡悅,小鼻小眼涼森森,取帳時,老著臉將一隻掌心攤在客人面前,比誰都還要注重銀貨兩訖。也難說是直性子還是失禮,是一個持家的人所有的盛氣。

日中時分,早餐店的流理台便收進去,換上一部三孔白鐵小攤車,賣起小吃。一缽香噴噴滷肉,一鍋熱騰騰羹湯,盛飯下麵下米粉,就是酸鹹滋味。午後客人漸少,只留下新娘一人照顧鋪子。

這新娘生著一張麥麩色小臉,過耳直髮中分,露出兩彎濃紫繡眉,銅鈴大眼靈氣逼人;說起話來口氣卻是唯唯諾諾,河粉似的輕軟。也許因為她是在姑舅治下做小伏低慣了的,也許因為她的母語本是溫柔的,翻譯成中文便有吳儂的意境。看她這般婉約服從,有時幾乎教人懷疑她僅是聘來的助手。

舊式的媳婦是這樣,把自己的一生鑄成一支溫度計,永遠在體察旁人的眼色與脾性,水銀般剔透的心子測量一測量,火的冰的都默默記得。

此刻,新娘坐在我們身後仰看電視裡的韓劇,關於一間郵購公司內部的鉤心鬥角。我們也跟著看。

現場節目就要開播了,一個穿桃紅套裝的購物專家的腳本給仇人藏了起來,遍尋不著,這看來還是她的處女秀,她忐忑得忘詞了。眼前是攝影棚的燈光,白,亮,熾熱;花花綠綠的螢幕;導播讀秒的唇:五,四,三,二──那桃紅麗人手心緊握一枚象棋:卒。她憶起一個重要的人給她的鼓勵,說,這隻小兵每一回合只能前進一步,但是永不回頭。

當晚的推銷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桃紅麗人喜極而泣。我從鏡牆看見新娘的眼圈也紅紅的,目不轉睛,然而伸手去揩了眼角的淚珠。

有客人來了。新娘揭開電鍋盛白飯,氤氳的熱氣冒起來,薰薰蒸蒸籠著她的臉,不一會兒便有一種溼潤的感覺,像汗。也許有這麼一剎那,她恍惚又回到那終年溽暑的故里,多雨,多川,此刻腳下一雙革製平底縛帶涼鞋便是一葉扁舟,載著她,卻是在異邦的小店裡行雲流水來回招呼客人,俐落之極,勤快之極。她也只能繼續走下去。

那鞋的皮革在腳背上纏繞成一朵鏤空的棕色的花,不沾塵埃與油漬,儘管卑下,卻是婀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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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王子蔡大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