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雲把頭靠在計程車的窗邊,夜雨下得淒慘淅瀝。
「我要燒了這棟鬼房子!」傍晚,子瞻的脾氣又犯了,拿著打火機跟報紙,在家門口大聲嚷嚷著,鄰居都遠遠圍觀。
「子瞻你不要這樣,我是媽媽啊!」淑雲在阿好的攙扶下顫抖著往前,柔聲哄著。
「妳不是我媽!你們都要害我!」
三十年了,每次場景總像這樣。
阿義年輕時,會一個箭步奪下子瞻手中的東西,把他一把拽進家門。淑雲負責跟鄰居說沒事沒事了。人潮散去後,她踏進家門,阿義抱著兒子淚流滿面,子瞻一臉茫然,彷彿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每次望著他們父子倆,望著望著,天暗了都不曉得。
夫妻倆年紀大了,不知哪天開始,阿義無法自行阻止子瞻的暴力,只好打一一九,請消防隊過來幫忙。消防隊員把子瞻押進房裡,甚至綁起來,總會問:「要不要送急診?」阿義總是搖搖頭,只說:「謝謝,我們會自己想辦法。」
我們會自己想辦法。他們當然得要自己想辦法,阿義夫妻倆雖不是極有錢,但可都是師專畢業。淑雲實習時認識了阿義,情投意合,婚後夫唱婦隨。這村子裡,誰不羨慕他們?頭一胎就生了個男孩,起名叫子瞻──他倆生下的孩子,怎能不像蘇東坡一樣才氣縱橫?
子瞻也爭氣,從小沒有一次考試不是全班第一名的。他理所當然地進入省中就讀,十八歲應屆上了台大。村裡頭一次出了大學生,夫妻倆嘴上雖說得謙虛,心裡可也對這孩子得意到了極點。
這樣好的孩子,怎會暑假回來就變了個樣?
開始是不理人,漸漸的飯也不吃,原本結實的身體瘦了一大圈,然後自言自語,眼神有時呆滯、有時敵意。連和他青梅竹馬的阿好也不認得了,時常覺得爸媽在飯菜裡下了毒,要害死他。
學校那邊先辦了休學,最後實在沒辦法,只好退學。
子瞻的狀況時好時壞,精神好些,還可以澆澆菜;狀況一差,便到處大吼大叫,狂奔整夜。也常喝得醉醺醺的,隨便倒在誰家門口,村民發現了便會通知阿義夫婦。他們把他領回時,街坊鄰居臉上那副神氣,帶著嫌惡,還有一絲同情。
不管哪種表情,阿義都無法忍受。他先是把子瞻綁在床上,打得皮開肉綻;過一陣子又對著子瞻背四書五經,希望能曉以大義。最後他半夜裡把兒子帶去遙遠的寺廟求神問卜,收驚擋煞。同事跟淑雲反應,阿義常無緣無故體罰學生,她勸不來,只能等到服務年限屆滿,便催著阿義退休。
在急診室,年輕醫師驚訝地問:「他發病三十年了,這是第一次就醫?」他懂什麼,阿義的老師面子,一掛就是三十年,就算村裡都知道他們家有個「肖仔」,他們也努力裝得一切如常。家裡盤子都給砸光了,家具摔了又摔。子瞻有時發狠了,兩老勸不下來,只好躲進房裡,聽著門外乒乒乓乓。倆人相對,早已沒有眼淚。
一個月前寒流來襲,阿義心臟病發走了。今天淑雲在阿好的勸說下,將子瞻強制送醫。醫院那邊安頓好,阿好要淑雲先回家休息,她會代為照顧。這原本可能是子瞻媳婦的女孩,當年阿義私底下說起,還嫌她書讀得不高,怎能料到今日呢。
車繞過山路,淑雲睡著了,天快亮時,她終於到家。
她點了香,告訴遺照裡的阿義事情的經過。她說她守著他的面子,守著最愛的兒子,守了幾十年。她好累了,他可不可以原諒她把兒子送去醫院?
淑雲擲出漆紅斑駁的筊杯。
一正一反,她露出了輕鬆而複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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