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鴻基
島上多貓,有人說是因為漁產多,也有人說是因為漁人多。
反過來說,因為漁人多,所以漁獲多,所以野貓多。
貓儘管不會自己下海抓魚,也不傷人,但有此一說:「島上貓的數量和漁人人數成正比。」
正著推,反著推,無論這樣來或那樣去,島嶼上的人和貓,多少都有些關係。
到北盾漁港找你問「貓事」,雖然知道,島上漁人普遍不喜歡貓。
「不是因為漁獲競爭,」海上捕魚才返港的你,將漁船緩緩泊靠碼頭,當船纜都綁妥繫穩後,你站在甲板上抬著下巴跟碼頭上的我解釋不喜歡貓的原因。
「討厭的是,一不留意,牠們鬼靈精,悄悄就跳下來甲板偷魚吃。或者,就偷吃延繩釣已掛在鉤子上的漁餌。還有一次,哈,偷食魚餌不著,反被漁鉤子給鉤住了。發現時,這隻貓全身毛髮張揚,且喵嗚喵嗚,哭叫不停,還在甲板上到處掙扎亂跳。一隻上鉤的貓,足以攪亂船上一簍簍整理好準備帶到海上施放的漁繩和漁鉤。」
「怎麼辦?」還生氣著,你解釋說:「只好重新整理好不容易整備好的一簍簍漁具,也只好放棄那趟漁撈了,還能怎麼辦。」
我的意思其實是:「怎麼辦?那隻不小心上鉤的貓,後來被怎麼處置?」
大概是損失慘重吧,你回答的重點,全放在這隻誤食漁鉤的野貓所造成的作業困擾與漁具、漁獲損失。
「而且,港邊這些貓都是戰鬥貓。」你指著堤上快步無聲跑過的一隻黑貓。
果然,當我轉頭看時,這隻黑貓恰好邊跑邊回頭,窺望著你泊靠的船。
牠果然貓視眈眈,機靈快速地窺掃了甲板一眼,彷彿心眼帶著心機,早已嗅出了你漁艙裡才抓回來的一籮筐鮮魚。
「注意看,」你還提醒我注意觀察,「港裡的野貓,一點都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姿態優雅個性溫馴毛髮整潔神情慵懶的家貓。這裡的阿貓啊,性子根本就像我們討海人,浪蕩子,四處窺探,到處等機會獵食的野樣子。」
果然,另一隻皮毛滄桑受鮮魚味吸引,一身俐落結實的虎斑貓,謹慎地緩緩趨近船邊,與我相距約十公尺距離停下腳步。牠兩隻後腿一前一後,稍稍蹲低身子,貓眼炯炯有神,貓頭下而上微抬著,眼神狐疑而專注。
那是隨時可警戒逃開,也隨時可以發動奇襲的預備姿態。
特別來港邊找你問「貓事」的原因,不是太閒,而是因為我的窗口接連好幾天半夜都傳來貓叫聲。
更因為昨晚我循聲開了窗,終於清楚看見,多年來一直在我窗口,一直在我心裡頭嗚叫的那隻貓。
記得昨夜開窗當下,心裡明白,這件「貓事」應該與海有關,這件事也應該跟魚和漁密切相關。所以,特地來北盾港找從事討海工作多年的你,詢問這困惑我許多年的貓事。
心裡曉得,問你大概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但直接想到,究竟你是這島上少數直接接觸真海的人,算是這海島比較接近真實的人,問你問題至少比較有臨場真實感。
或許,我只是想找個人傾訴,找個也許願意相信昨晚我開窗後看見這一切的人。
兒時暗夜裡的惡啼
記得小時候,常被淒厲的貓叫聲半夜喚醒。
貓嗚聲一陣陣高疊,好像踩著音頻階梯步步向上。
聲頻愈高,聽起來愈像是不正常的嬰孩啼哭聲。
半夜被吵醒後,我趴在床舖上不敢妄動,耳裡聽著聽著,聽出這些叫聲好像不只一個嬰孩不正常,而是來自四面八方且互相呼應著的好幾個嬰孩,他們一起發出詭異悽涼的陣陣哀嚎聲。
聲頻愈激愈高,聲調愈是淒厲,愈聽愈覺得又好像不是嬰孩惡啼,應該說,更像是一群惡鬼,在暗夜裡尖聲嗚嘯,對峙較勁。
愈聽愈清醒,愈聽愈害怕。
好幾次,我低俯著身子,恐怕被周遭這些嗚叫的惡鬼發現,我一路抖抖顫顫,跪爬到大通舖另一旁熟睡的阿嬤身邊。
慌忙搖醒阿嬤。
「阿嬤,阿嬤,聽……」恐怕被厲鬼聽見了,我用力搖醒阿嬤,並盡量壓低嗓子虛聲問被我搖醒的阿嬤。
阿嬤醒來,果真凝神認真聽了兩下。
沒想到,阿嬤伸過來大手掌,一把壓住我的背,並強而有力地一把將我壓趴在木板通舖上。
然後,阿嬤說:「貓仔相打啦,驚啥,緊睏。」
阿嬤總是如此回應,每次都一樣。
但我還是一次次爬到阿嬤身邊,一次次、一遍遍驚慌害怕地將阿嬤搖醒。
一直不願意相信,半夜那淒厲的尖嘯聲,單純只是貓打架。
遇見眼中有海的人
這陣子工作多,時常忙到半夜,昨晚窗口又傳來不曉得聽了多少年,聽了多少遍的尖銳貓嗚聲。
過去幾天窗戶都關著,當窗口傳來貓嘯聲時,工作忙吧,我並未特別留意,心裡只是直接閃過,窗外上演的應該就是小時候阿嬤說的「貓打架」事件吧。
也因此,多年來一直不曾讓我有起身拉開窗子一探究竟的衝動。
今晚不同。
窗口傳來的貓聲照樣是一陣疊過一陣,聲頻也一樣是愈激愈高,但今晚不一樣的是,接下來的部分:
通常,貓打架的貓嗚聲,當聲調拉到最高點;(聽聲音就曉得接著的畫面);接著的畫面都是由動作帶來的一連串聲響;當聲調激撐到將要脹破的階段,接著理所當然般就崩潰了。
不再是姿態僵持,不再只是聲勢示威。
接著的聲音畫面是不顧一切衝上去、撲上去,不顧一切地一陣亂踢、亂咬、胡撕、爛扯。
這時的聲音是撕裂的、破碎的,如湧浪一舉沖上灘坡,激碎破裂後,留下的滾滾濤聲。
然後,之前那鬼叫聲也因為真槍實彈地幹上一架,箭已離弦,火山也已噴發,高潮很快地變盪下去了。
中箭受傷或認輸的一方,就帶傷默默散逃離去。
這是標準的貓打架流程,與其發出的不同時段的種種不同聲響。
今晚不一樣的是,竟然一直等不到正面衝突,等不到那爆突爆裂然後潰散而去的一刻。
知道嗎,那感覺像是一疊卵石巍巍顫顫疊在心頭,搖搖晃晃,等著它倒,可它又偏偏不倒。
一顆心就這麼懸著、懸著,根本無法專心在工作上。
怪的是,那高亢淒厲的貓嗚聲仍然一波波繼續疊上去。
以為快碰頂了,沒想到還有更高處等著。
以為再不收拾再不給個豁出去如驚歎號的動作,過於滿飽的音頻,恐怕很快就要脹破耳膜了。
沒想到,聲頻仍然持續尖銳上去。
而且,奇怪的是,那聲音繼續保持圓滿。
尖銳聲音一再高疊,或形容為一首昂起再昂起的旋律,終究山有頂,海有邊,不可能真的無垠無限無端地繼續飆上去;終有極限,終會衰敗;而這股攀疊上去的高音,竟然持續高攀而且尚未聽見任何一絲破綻。
當聲調彷彿失去高點還繼續上飆,當音頻超越可能想像的高度後,那原本尖銳聒噪的聲音,彷彿攀上高原,竟意外地緩轉為溫緩溫順,不再刺耳。
聲頻還繼續疊上去的,但昇華似的,原來的貓嘯鬼叫聲,突然躍升為不是過去那樣只是停留在耳膜上的尖銳搔刮。
轉而變成盤旋流動,像是滑動著的一團音絲。
如流星畫過天際無比孤寂的尾音。
原本一路高拔的,而今變為斜傾,為的好像是與你一起平行通過。
音底始終帶一絲沒有終點的悲傷,繼續揚升奔馳。
這次,終於讓我得以回過頭來,反思童時所以為的:只是貓打架嗎?
這時,我終於起身上前,伸手推開貓叫的窗戶。
就這機緣,我第一次如此清清楚楚地看見發著貓嗚聲的他。
他就站在窗口,像個姿態瀟灑,挺挺站立在船尖上的浪蕩漁人。
純黃色的鉤尖嘴喙,襯一身海風鍛過的雪白羽毛。
也不倨傲,也不滄桑,他巨大而安詳地就站在我的窗口。
他瞳孔盛滿藍漾漾海水,嘴裡發出與他身形極不搭調的一絲絲揚在雲端的貓嗚聲。
看了我好一陣子,一聲聲似有似無的喵嗚聲像是在跟我說:「終於等到你開窗了。」
隨後,他揚起頎長的雪白翅膀,一下下輕輕搧著,柔軟地一下下輕輕搧著,像是將要起飛前的預熱。
他眼神銳利,喵嗚聲中,搧翅聲中,眼神不曾剎那離開過我。
他口裡發出的飄渺貓嗚聲,似乎反覆地在跟我說:「等了好久,就等你來開窗,就等你來開門……」
剎那間,我內心彷彿明白了也不知道是什麼的答案。
但同時也更混淆了,關於貓、關於貓嗚聲、關於窗口那隻鷗、關於海、關於自己的身世、關於海島的過去與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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