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

黃昏,我回去探望父親,他剛從午睡起來,愣愣地坐在木椅上說:「昨天禮拜天放假,都沒人返來看父母……」在昏黃的暮色裡,爸哭了,哭得像孩子一樣,雙肩抖動,眼淚雙行滑落,那個昔日權威嚴肅的一家之主,變得如此落寞無依,我為爸拭去淚水,不禁也淚濕衣襟。

爸年輕時遠赴台北學工藝,回來台中,成為鐵工廠的第一「西工」師傅,薪水是同儕的三倍。他聰明用心又謙虛,積累了人脈、技術後,自己開工廠當老闆,養了父母妻兒和弟妹,那時的爸爸意氣風發,豪氣干雲!我們家是親戚中第一個買房置產的,眾多親友蒞臨參觀,在讚嘆聲中,我以父親為榮!

歲月悠悠,父親老了,退休了。有一次感冒服藥後,爸爸竟將內褲穿在西裝褲外,我一驚,與弟商量後,帶爸驗血、照核磁共振,與心理師晤談,證實爸罹患了老年失智症。醫師開藥,開重大傷病卡,崇高的父親牆,已然頹圮瓦解。

而今,他失去了主場優勢,他將自己遺忘在迷霧的森林裡,忘記來時路。他望著滿桌子壓在玻璃下的名片,生氣地說:「這些人是誰?我一個都不認識!」這些全是昔日的客戶,有名有號的親戚朋友啊!

爸爸常半夜凌晨要人起來煮飯,說他肚子餓了,卻能一五一十訴說他的童年往事,說日本籍老師如何嚴厲,如何鼓勵他;他如何在台北節衣縮食,打了一床十斤重棉被,一路扛回家給阿嬤溫暖好眠。他記得與我母親相親時,她綁著麻花辮的清秀樣。他也驕傲地說,帶著工人去參與水壩的興建。

但是,他忘了清晨或黃昏,忘了孫兒的名字,他不是暴躁生氣就是哀哀哭泣,更常一個人念念有辭,沉浸在回憶中……

藥物只能延緩失智,不能帶他重返精明幹練的往昔。爸,沒關係,我們散步去,去看那阿勃勒盛開一樹亮黃;我們喝杯咖啡去,讓苦中帶甜的滋味,快樂你的味蕾。別哭了,爸爸。

我拭去父親的淚水,卻拭不去日薄西山的蒼茫與惆悵。該好好珍惜,人生舞台落幕前,緊緊相依的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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