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輕棻

風暖暖的撫在臉上,有鹹鹹的漁港味道。黏黏的,回憶貼近皮膚,曾經他很想洗淨,卻因為懷念,腳步不自覺又回到這裡,讓一切沾染上身。

並非不好,雖然他的確很想全部拋棄,好像以前的自己都是失敗的。

看著作業的船隻,粗獷的漁民穿著背心拋網、堆置漁獲、下錨,整理一天辛苦工作的成果。他們臉上的不知是汗水還是被海水沾濕,總是濕漉漉的樣子,腳上穿著膠鞋,偶一動作便會發現肌膚上有兩著顏色,那是榮譽的外衣,與他們的生活融為一體。
 
他穿著襯衫,戴著銀框眼鏡,腳上光亮的名牌皮鞋正被鹹鹹的海水侵蝕,整個人很不適切的站在這裡。

想要點一根煙,卻發現自己什麼都沒帶就下車了。

他的皮包、手機都被他放在不遠處的名貴轎車中,他是該擔心一下,但這裡的風有奇怪的力量,讓他只想放鬆,不想再糾纏更多煩心的劇情。

說好只看一眼,卻忍不住,往老地方一直走。

「ㄟ,你…」正當他低調的往前,卻被人叫住。

那人拖著一大簍的漁獲,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手臂上的肌肉很深,黝黑的臉上露出潔白的一排牙齒。

「你是…」他明明一眼就認出對方就是他的死黨阿富,卻還是故意問了一下,畢竟他們都不同了。

 

 

想和你再去吹吹風 雖然已是不同時空

還是可以迎著風 隨意說說心裡的夢
 

 


按照阿富的個性,一定是馬上勾住他的肩膀,熱絡的問他為何這麼久都沒聯絡。不過他發現阿富的眼神正對他品頭論足,尤其看到他體面的衣著,反而猶豫的不敢靠近。

他沒有拍著阿富的背,馬上表現出熱情的樣子,「熱情」的他很久就不在了,現在他學會了沉穩,不那麼討喜,卻也比較不容易受傷。

 

感情浮浮沈沈 世事顛顛倒倒

一顆心硬硬冷冷 感動愈來愈少
 

 


他跟他隔著一段距離,卻也是並肩走著。

有點怪異,在旁人的眼光看來很怪,但他們確實是這樣走了十多年的好友。

小時候就一起在碼頭邊吃冰棒,看海,等各自返家的父親。

夕陽西下,日光打在搖晃的漁船上最是美麗。

他會用從教室裡偷來的粉筆在水泥地上作畫,兩個小小的背影,蹲踞一旁看著大大的太陽,還是假想彼此都在船上乘風破浪的樣子。

「我要當船長。」

「我要當海盜。」

「船長很帥可以開大船。」

「海盜才帥,可以戴眼罩,大家都怕他。」

兩人說著天真的童言童語。

何時融化的冰棒變成細小的香煙,供他們吐出煙圈,做更多輕飄飄的美夢。

 

繁華色彩光影 誰不為它迷倒

笑眼淚光看自己 感覺有些寂寥
 

 


「這裡無聊死了,每天身上都黏的讓人火大,我一定要離開這裡。」

忘了是誰先發難,另一個人也跟著點頭說好。

可能是畢業旅行去了大城市,看到高樓大廈的氣魄愈覺得自己是井底之蛙。

「有一天我要開著賓士回來這裡,讓我爸看到我的出頭。」

他記得阿富是這樣充滿雄心壯志的說著,那陣子他和家裡為了繼承家業的事鬧得不太愉快。

阿富脫下上衣和褲子,噗嗵一聲就跳下水裡,他只要心情不好就會游一陣子,最後隨便攀上一艘船,再跳上岸回來。

他不想離開這裡,雖然口頭上答應阿富要一起去外面闖闖,但當時的他沒想過自己會離開這裡,因為她。

有一天突然出現鎮上的女孩,留著一頭長髮,常常被海風吹得像瘋婆子一樣,阿富總是這樣取笑她。

他雖然和阿富一起嘲笑女孩,內心卻對這個皮膚白晰有如天使降臨的女孩很有好感。

阿富常在女孩經過時冷嘲熱諷,還不避諱讓她聽見,他有時會叫阿富收斂點,畢竟他們同班,這樣在學校見面也會尷尬,但阿富依然故我。

直到有天,女孩沒有逕直走過去,在阿富的嘲笑聲中朝他們走過來,並措手不及的打了阿富一巴掌。

阿富還來不及反應,女孩就跑走了,阿富只能賭著氣在後面大叫,「果然是肖查某!」

隔天女孩沒來學校,他內心不知為何望著那個空座位感到很焦慮。

放學後,發現女孩家門口擠了很多人,阿富則是落寞的從裡面走出來。

原來昨晚半夜女孩家有很大的吵架聲,鄰居忍著瞌睡不住在偷聽。女孩今天穿好了制服正常出門,卻沒到學校,老師打電話到家裡,全村都開始找人。

正巧阿富中午翹課回家睡午覺,發現了女孩一個人很無神的樣子,原本要討昨天被打的帳,卻突然看見女孩就在他面前噗嗵跳下海裡。

原本是打算嚇嚇她,假裝要推她下海,沒想到她真的掉下去,阿富沒想太多就直接跳下去救了她。她一看到是他,還掙扎著咬了他幾口。他的手臂上還有她的咬痕。

她是瘋了才會明知不會游泳還跳海,但阿富從此再也沒叫過她瘋婆子。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阿富聽見他要送上課講義給女孩時,總會說要陪他去。

女孩對阿富還是沒什麼好印象,倒是阿富變得乖多了,聽說還常常拿魚到女孩家中。

他本來不以為忤,想說可能是贖罪的心態,直到某天在他們的老地方,看到阿富牽著女孩的手,他才有如晴天霹靂。

直到聯考,他都沒和阿富說過半句話,他認為他應該知道他對女孩的心意,卻還是…,明明他的成績、他畫畫的天賦都比阿富好,也比阿富乖巧,但在這裡,他永遠都比不過他。

 

想起你 愛恨早已不再縈繞 那情份還有些味道

喜怒哀樂依然圍繞 能分享的人哪裡去尋找
 

 


是離開很久,是和許多人交際過後,他才發現永遠他都不可能再和別人有像跟阿富一樣真摯的友情,他被噤聲,他說不出話,綁手綁腳,怕一說錯話就會被貼上標籤。

沒有人會跟他在打鬧過後還是朋友,大家都假面的和別人來往,他要尋找的真心竟然那麼難找到。

 

很想和你再去吹吹風 去吹吹風

風會帶走一切 短暫的輕鬆
 

 


是這樣,他才回到這裡,當他終於擁有了一切,卻總感覺什麼都沒擁有的時候。

他只是想再一次蹲踞在這熟悉的碼頭,吹著黏膩的海風,和哥兒們說著無聊的笑話和不能對別人說的想法。

跟隨阿富經過漁市,到達攤位,他看見曾經的長髮女孩,白晰的臉龐上多了一些風霜皺紋,一頭俐落的短髮,殺起魚來更有氣勢。旁邊在小桌子上寫功課的小孩長得很像阿富,他想他們會不會交換了人生?
 


很想和你再去吹吹風 去吹吹風

風會帶走一切 短暫的輕鬆

讓我們像從前一樣 安安靜靜

什麼都不必說你總是能懂
 

 


這時的港口是最美麗的時候,他和阿富一人拿一隻烤小捲在老地方吃了起來。

應該要問一點什麼吧,對於他當年的冷漠,阿富不想知道為什麼嗎?

而他還想知道,阿富和女孩為什麼會愈走愈近嗎?

海風還是一樣暖暖黏黏的拍打著衣服,滲進皮膚。

空氣中還有烤小捲的味道,熟悉的、不熟悉的,說不上來,卻想要擁有的味道。

他們都沒開口,但他知道他已經找到了他一直在找的。

畫中,滴著水的小男孩不只一個,他們都游了好久,再上岸,依然安靜的並肩蹲踞在這裡。離開後,夕陽餘暉下還照得出地上兩團濕濕的屁股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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