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生得少,又怕吃剩菜,年夜飯流行外帶年菜,或全家上餐廳圍爐;婆婆媽媽收起一身功夫,不再大費周章,年節像是天數較長的玩樂假期,一些習俗、年節限定的傳家味漸淡。
我的父親林秋江,是老一輩台北人熟悉的外科醫師。父親在世時,說過一句名言:「蔣介石最大的貢獻,就是把各省各派的廚師帶來台灣!」戰後外省人遷台,帶來了大江南北料理,豐富了台灣人的舌尖。每逢過年,王媽的臘腸、陸爺爺的八寶飯、續家的元寶水餃等,讓米食為主的本省人大開眼界。1962年烹飪大師傅培梅,首開電視教菜風潮,她教的外省宴席菜,家庭主婦只要學上幾道,就能當女主人請客,面子十足。
傅培梅在麗水街老家首開教學廚房時,母親是第一屆學生,也帶我一塊去,課堂上,大家講的不是台語也不是國語,而是日語,原因就在走過日本時代的本省媽媽,說台語但不大會說國語,傅培梅乾脆說她兒時在大連學過的日語,比較好溝通。
母親年輕時,過年會自己動手灌香腸、殺雞。背後為新生大排。
本省人過年炊粿
母親有好幾道外省料理做得一級棒,遇客人光臨,就小露一手,其中一道「乾燒明蝦」,一定要大蝦,佐茄汁甜甜辣辣,我特別喜歡,就是和傅培梅學的。
父親的「林秋江外科診所」1955年開業,母親要幫忙掛號,偶爾處理病人換藥;隆冬臘月,母親忙不迭要診所、家裡、市場三頭跑,除了準備祭祖牲禮,還要提前灌香腸、炊粿。母親上市場,總是會帶我這個小蘿蔔頭一起去,過年要做什麼,我年紀雖小,但印象深刻。像是灌香腸要先去市場買豬肉回來,加醬油、高粱醃,再拿去市場請肉販幫忙,把絞肉放入機器,軟趴趴的豬腸就像吹氣球般變成一串,真神奇!那時接近過年,沒收什麼病患,灌好的香腸就放在2樓病房風乾。菜頭粿、甜粿、鹹甜粿都得先磨米,一個人磨、一個人把米倒入石磨,很費工。石磨放在後門口,後來被偷走了,很可惜。雞也自己殺,腳綁好、刀一割,準備做白斬雞。
除夕當天,我們家會吃2次團圓飯。下午祭祖結束,在台北先吃一次;飯後,驅車回豐原外婆家再吃一次。因為阿公、阿媽、外公都不在了,外婆巴望著兒孫回來過年。
在外婆家,人多菜也豐富,其中一道台式魚翅羹,放的是散翅,魚翅爽滑,羹香誘人,酸味巧妙。那是我的大舅母做的,她是林獻堂的孫女。大舅母煮的魚翅羹,是我至今吃過最好吃的,在於真材實料沒偷呷步。
過年總是很快樂,但過完年,母親又專心當「先生娘」,由一位先生因為白色恐怖被關在火燒島的鳳嬌阿姨,來幫忙照顧我們家中三餐。過年後開學,有一陣子每天中午便當一打開,配菜永遠只有香腸加荷包蛋,真痛苦!香腸再好吃,也無法天天吃吧。轉頭看看後座同學,不看還好,一看真不平衡,他的便當菜色天天有變化。我生氣也沒有用,回家跟鳳嬌阿姨抗議無效。
長大以後回想,覺得自己很好笑,不管是香腸、菜頭粿還是台式魚翅羹,都是過年才有的味道,只有吃了這些,才覺得過了年。兒時過年吃到的美味,是我印象中吃過最好吃的,母親走後,再也吃不到了。每當跟後輩提起過年的味道時,總覺得少了一些形容不出、但只存於自己腦海的味道。
林于昉《台灣時光機》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