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平

晨醒,一束光閃進眼簾,剎間我想起一道疤。

我臉上有一道疤,淺淺的,不容易看出。疤也不大,半公分左右,但我每天刮鬍子的時候,都看到它。它就在右鼻翼下,鬍鬚以上,像半條車繡線,寫著剛開頭的「一」字。一個人的一,一句話的一,一元復始的一。

寫下這個字的人,是我妹妹。她站在椅子上,背對著我;我擎起寶劍,似乎說投降吧,你無路可走了,我今天要替天行道,捕你歸案。冷不防,她轉身,利劍一刷出,鋒芒入眼,血字就留在我臉上。

那不是孩子們常有的遊戲意外嗎?是的,也不是。電光火石間,我憶起她的背影;她的背影有戲。那背影在我招降時,聚起一股氣,斗然陰風一起,帶著怒目瞠眼,說你們都欺負我,仇劍就揮動而下。

劍是鋁製品,沒有鋒刃的玩具,一時落在臉上,還是痛。直覺是一塊肉被剷了出去,果不然,是這樣。我現在想起來,有些後怕,如果她揮刀的手,再往上一、兩吋,今日的我肯定失去一眼。如果她把刀畫長一點,也許兩眼就都完了。但今日更教我思想的,不是這個。

是那股氣。氣由心生,那麼是她的心。心由性使,那麼是她的性。再往前想一點,猶記得當時玩得好好的,前廳後房追逐,笑聲鈴鈴,怎麼說變就變,而且變得這麼堅決,不顧後果。難道這就是性?

性是先天的嗎?有的。所以說天性。

容我離題扯淡一下。我有個朋友,她怕貓。怕到連貓這個字都聽不得,以尖叫和抖縮來示你,怕啊。聽不行,見更不行。她知我能下廚,常想來嘗我手藝,知道我有貓,只好放棄;口裡叨咕,羨慕那些來吃的人。一次我搬家,送她一些帶不走的雜誌書籍;數年後她要搬家,換她帶不走那些雜誌書籍,就說還你吧。我到她家,看見那些書,一見如故,尤其是那本《印刻文學生活誌》創刊號。凝視朱天文。你可以把它看成,是電影送給文學的一個禮、一份盤纏,祝文學一路順風。當時忍痛送了去,今重拾舊寶,不無喜悅。再展讀,立覺有異,前後都有密密麻麻的釘書針,像動了外科手術未拆線,又像怪醫秦博士臉上的疤痕,透露詭祕氣息。第十二頁,十八頁,二十頁,一百七十九至一百八十五頁,有的覆廣告紙壓死,有的整篇封死。朋友不像是會虐待書的人啊!我細細拔針,每拔一針,就像聽見它在哀嚎,又像聽見它在歎息,終於等到我了。原來,那些被封死,不見天日的,一頁一頁裡,都是貓。貓的身影,貓的圖形,凡與貓有關,一切的一切,都不行。我問朋友,是小時候被貓傷過嗎?她說沒有。那怎麼怕成這樣?她說也不知道,反正就這樣。

就這樣,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就是那本性吧。本性連著命。一條命,一個性。江山再大,沒有本性大;江山再悍,沒有本性悍。一噸炸藥,可以一寸一寸改變江山;但一噸炸藥,用在本性上,沒輒,如把一個裸女丟在唐三藏面前,得的一場空。非得把命毀了,性才消滅;只是沒了命,就沒有這個人,誰能輕易去毀?到底性不同,還是有趣的。

性也是養成的吧,所以說養性。養,不見得是好字,因為有的人能養出一條惡犬,有的人能養出一顆惡心。讀過一個故事:印地安人爺爺告訴他的孫子,有兩隻狼在他的心裡,一隻惡,一隻善,兩者時常交戰。「誰贏?」孫子問;「我正在餵養的那隻。」爺爺答。麥子與稗子同長,人心是如此複雜,一體多面,交錯不定的光譜。

電光一閃,惡狼勝了

回來說疤,妹妹那一刀,是有意的。一霎時,她舉起了仇恨的心,下那一刀,可以解怨。爾時我十一歲,她才十歲,何以有如許的恨?「你們都欺負我!」三十年後,她再次對我說這句話,說時傷痛地哭泣著。

那時的你們,和現在的你們,都指同一批人:媽媽、我、小妹。媽媽是禍首,我是幫凶,小妹是原罪犯。我在電話中聽見她哭,確實是撕心裂肺地哭,哭她自己,如六月雪,竇娥冤。「我一點都不想媽媽,我只想我的阿嬤!」阿嬤是我的外婆;媽媽生了我,隔年又生妹妹,即把妹妹交由外婆扶養。這一去,七年。七年裡,我不記得還有妹妹,只知道有小妹;小妹晚我四歲,她是個可愛的小人兒。我們攜手相伴。

七年,媽媽在妹妹心裡撒播了一顆種子。

一顆積怨的種子,在感受嫌棄的憤艾中長大。「為什麼要把妹妹送給阿嬤?」風風雨雨中,我問媽媽。她答:「她很難帶,我顧不來。」她說得無奈,語氣似也有怨,聞得出嫌意。我一時無語。歷史是不能改變的。包括我的歷史。

妹妹一頭軟毛鬈髮,為著入讀小學校,才回到她的原生家庭。說是原生的家,還不如說新環境。在這環境裡,她看自己是新來的,我們看她,也是。我們理當開個派對歡迎她,事實上不僅沒有,也不會有。她膽怯寡言,跟著我去上學,我卻嫌她是跟屁蟲。一日我發現,她在上學途中,買了跟我一樣的銅鑼燒當早餐,氣得我罵她一頓,此後她不再跟我,也不再學我買東西。欺生,便是當時我這做大哥的對她的態度。

當時的她,一定很想被接納吧,我想。就算媽媽曾說她難帶,現在她長大了,屎尿不需要人來照顧,她可以好好做媽媽的女兒了。而且,她還有個哥哥,小牛的哥哥帶她去捉泥鰍,舉凡大哥哥都是這樣疼妹妹的。可我們教她失望了。媽媽以自身經歷,訓導她這做大姊的,從小要學習操持家事,而我,我這個哥哥,只覺得小妹可愛,樂於與她親近。

親疏遠近,才十歲的她,已嘗夠辛酸。

匯流在辛酸裡的,難道不是惆悵怨懟?

跟著怨懟成長的,難道不有善變邪僻?

惡狼勝了,電光一閃,手刀隨之刷出,我的痛含著眼淚,當時能懂這麼多?

不只當時,即或現在,我還有不懂的。按我所當知道的,我仍是不知道。譬如接納,接納是什麼?譬如愛,愛是什麼?

「你不要哭,我們都愛你。」我學著電影裡的西方人,遇到委屈傷心的淚人兒,就說我們愛你,不知在她聽來,是否全身立起雞凍?在我,事後覺得無比滑稽,可笑到淚光也泛泛而出。

凡恨他弟兄的,就是殺人的。

天闊湖靜,來者承受

爾時我嘴裡說愛,心裡正恨一個人,我的同事,一個姓W的女士。她一句話毀了我一段感情。平日她就多話;曾嚴嚴提醒她,遇某人時,莫提某件事,她答應說好。守了半年,終究出事。禍口從她而出,她卻倨傲不理了。我討厭她這樣的態度,我憎惡她這樣的倨傲,我恨起了她這個人。

我想,我能恨她一輩子。

但要命的,我們在同一地方聚會。

星期天聚會,她坐在我後面,聖歌唱得獨特嘹亮──她怎麼還有臉這樣唱歌?我突然閉起口,閉起眼睛,默然坐在那裡。若是她一句話就能摧毀的感情,我還要怪什麼?

神就是愛。

《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裡,有一個龍洋一,臉面被刻上恐怖刀疤,他二度入獄,翻到《聖經》「約翰壹書」,被「神就是愛」這四個字,吸住了眼睛。有了神啟,靈光乍現,這四個字活脫脫地跳了出來。他衝入教堂,跪求神父,示解這句話的意思。神父說:「人心是脆弱的,為本應憎恨的人祈禱,這不太可能,可是,藉助上帝的力量,卻是可以做到的。寬恕不可寬恕的人,並且愛他,這就是上帝的愛。」

自此洋一領悟,松子就是他的神,他的上帝。

因為松子寬恕他,寬恕他,再寬恕他。

寬恕了就無要求。

「我要求你立刻向馨道歉!」這次妹妹又傷人了,中傷的是小妹,馨。舌刀辱人。丟下玩具後,才發現,到處都是武器。例如錢。妹妹嫁給一名牙醫師,成了富貴人,漸漸也嫌棄我們。記得婚娶日,她拜別祖先,我們送她下樓,一步一步,都隱喻出走;走完這段路,她就嫁做人婦,做別人家的女兒了。那一刻她想什麼?翻開相本,看我們手足之日,也有不少美好的記憶,不是嗎?圓山郊遊,白沙灣戲水,同父親去進香團,來成功嶺和新兵訓練的看望……我以你的身高美貌而自豪,你以我的學術優良而驕傲,互給光采。這是最後一階了,從一開始,我就看見你的眼淚,你是為什麼哭?看哪,你正踏上新人生,禮車已在門口等著。黑傘遮白紗新娘,是怕日神嫉妒來偷人嗎?坐入車,鞭炮串響,你真走了,撇下一支扇子,一潑收不回來的水。

「我不是你們家的人了,你們再也不要來找我了!」婚後,我極少聯繫她,主要是因為錢。她富我窮。少有幾次中的這一次,就是要求她道歉。道完歉,一時她的滿腹辛酸,又再度湧起,撕心裂肺地哭,呼號控訴般地哭。一邊哭,一邊說著這些話,句句擊中我的腦門;這是一段什麼緣分?我們不是兄妹了嗎?她不是媽媽的女兒了嗎?

當然不是。

然而,也是。從利益上來看,她不再需要我這個兄長,也不再需要媽媽做她的後山。她有姨家,就是從小陪她而當時未嫁的阿姨們。更重要的,是她有錢。阿嬤過世了,她的丈夫又患癌,但她有錢;眾生離她,棄她,負她,只有錢屬於她,「只有錢給我安全感!」不敢說我不愛錢,可我知道,我的心涼了。一陣悲涼襲上心頭,凍得我眼目無神,不知再如何答話。

阿姨們勸妹,放下吧,將過往的怨毒都丟入海吧;妹不置可否,只偶爾託人給媽送點錢。「來者承受」,媽每回領了錢,總是歡喜地轉告,說這錢會拿去做功德。媽幫妹立了一冊功德簿。媽說,願所有功德福報,都迴向給妹,和她的丈夫。我相信,媽沒有說出來的,是願這些功德,也消弭妹心中的怨恨。

人世間不能解的怨哪!

晨光已然浮起,展開。

我起床,拉開窗簾,一片冰湖雪跡,白得刺眼。樹木凋疏獨立,水鳥數隻迴旋,遠方雲朵悠悠。天是闊的,靜的。

神啊,聽我的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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